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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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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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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虚坐在医院的床上,窗外的天空从湛蓝到深紫。《昆虫记》也逐渐进入尾声。

“……它俩用尾巴温情地撩拨一番,然后往前走去。雄蝎用每把钳子牢牢攥住雌蝎对应的双指,并努力夹紧,除非它松开钳子,否则雌蝎无法挣脱。雌蝎成为了俘虏,勾引者为它戴上指拷……”

天可怜见,他看完蝎子们是怎样谈恋爱的,深深感受到了自卑。他居然可以因为一个猝不及防的名字抑郁整整一小时。他都不够蝎子洒脱。

他抄起手机,在宁春宴的聊天框上回复:

“不认识。”

总的来说,王子虚是个很诚实的人。或者他自认为自己很诚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当下由衷相信的大实话。

他说他不认识陈青萝,其实并没有在说谎。他只是没说出真相的全貌。如果他更加诚实一点,会告诉宁春宴:“我曾经认识过陈青萝。”

王子虚曾经认识的那个陈青萝,总是扎着马尾辫,生气的时候会故意甩头将发梢扬到他脸上;会用流利的英文问路,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翘掉体育课;篮球比赛时会坐在树荫下,撑着脸颊帮他数篮板。

而后来王子虚见到的陈青萝,有着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在《面对面》上一脸冷傲,露出仿佛遭到整个世界背叛的表情;她在杂志上穿着露背长裙,露出白璧无瑕的背影;她藏在书封后面的扉页上,照片里若隐若现、仙气飘飘,令人遐想无限。

这個陈青萝就是那个陈青萝。但这个陈青萝不像那个陈青萝。在看到那个陈青萝时,他每每尝试将两种形象结合起来,却就像分开太久的断瓷,无法安到一起。

那时他才沮丧地想到:也许,他从来没认识过陈青萝。

陈青萝已经注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此生或许无法再见,比起辨析“认识”还是“曾经认识”,王子虚更关心一些现实上的问题。

王子虚给宁春宴发消息:“《昆虫记》看完了。”

宁春宴抬头看了眼钟,又趴回瑜伽垫上,给他回消息:“看得真快。”

王子虚说:“要看的书太多,不得不快。不说这个,你家里有没有那种,国内作家的,语言特别有风格的作品?”

宁春宴说:“我家里的作品语言都很有风格。”

王子虚说:“那你如果明天过来的话,挑几本跟我文笔差别比较大的书吧,我总觉得,我还缺乏一点触类旁通。”

宁春宴读完,整个人直了起来,回复道:“谁说我明天要过来!”

“啊?那你不把《昆虫记》拿回去吗?”

“不要了不要了!”

“79块钱呢。”

“你别蹬鼻子上脸哦,今天给你送书不过是顺手,没代表我明天还会来哦!”

王子虚没回复了。宁春宴得意一哼。

想来他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西河文协都不敢指使我送书!王子虚怎么这么大的脸!

但是过了会儿,王子虚还不回她,她就开始觉得对方有点可怜了。宁春宴在手机上抠字:

“算了算了,我明天刚好要去编辑部监督审稿,路过你那儿顺便给你带吧。带哪本你就看哪本,不许挑!”

王子虚秒回复道:“谢谢伱,你真是个好人。”

“……”

宁春宴怀疑他根本没有愧疚。他只是拿自己当送书的工具人。

但都已经答应了,她也只好履行诺言。她起身回到自己房间。陈青萝正盯着电脑发呆。

她在陈青萝周围转来转去,挑选书柜里的书,终于引发了对方的不满:“你不要像个苍蝇一样。”

宁春宴大怒:“你才像个苍蝇!你堂而皇之坐在别人家卧室,对别人家主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呢!”

“你在干什么?”

宁春宴仰头看书柜:“那哥们儿求我给他带书过去看呢。”

“你那个哥们儿是你今天去医院看的那个吗?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王子虚。”

“哦。”陈青萝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挺体贴的。”

宁春宴叉腰:“那是。我主打一个仗义。”

说完,她又低头找书:“他说要跟他文风相差比较大的。话说,他到底什么文风?”

“这本。”

陈青萝起身,从书架上摘下一本《白鹿原》,递给了宁春宴。

宁春宴皱眉:“这本书他不可能没看过吧?”

“这本跟他文笔差异大。”陈青萝若无其事地玩弄着鬓角头发。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不好意思,”陈青萝指了指电脑,“他给你发的新稿子,我又看了。”

宁春宴问:“写得怎么样?”

“还行吧。”

宁春宴露出狐疑的眼神。她感觉陈青萝表情有点傲娇。陈青萝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她从来不说别人还行。

如果她说别人还行,那往往对方的真实水平要比“还行”要超出许多倍。

“还行是有多行?”

“他很特别。”

宁春宴看着她。她感觉陈青萝说这句话时,表情格外认真。

“你是说王子虚特别,还是王子虚的作品特别?”宁春宴问道。

“你自己看。”

“看呢。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哪里特别。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见见?”

陈青萝将《白鹿原》塞到宁春宴怀里:“带书去。别烦我。”

……

宁春宴将《白鹿原》扔到王子虚的小桌板上。

“某人说,这本书跟你文笔差异很大。所以我就带来了。除此之外,我还带了本王朔的《动物凶猛》,跟你文笔差异也很大。”

“谢谢。”

刚刚得到《白鹿原》,王子虚就低头埋进了书里。就好像跳水运动员一头扎进游泳池。

他并不知道,他手指捏着的地方,曾留下过陈青萝的指温。

“你还真没看过《白鹿原》啊?”宁春宴吃惊地盯着他。

她吃惊的地方在于:那可是《白鹿原》啊。王子虚怎么可能没看过?

但王子虚确实没看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书太多了,来不及看。我承认我的阅读量有些偏。”

宁春宴想起他赖以成名的“报菜名”,说道:“你也是有盲区的嘛。”

王子虚直言不讳:“是的。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补,但是书太多,补也补不完。”

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渔翁第一次见到海洋,望洋兴叹。学海无涯,书总是越读越多。

宁春宴背着手:“对了,我接收你的稿子《前路无恙》后,没忍住,还是打出来看了。”

“怎么样?”

宁春宴嘴角撇出一抹微笑:“我是评委,我就不提前发表意见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爸妈,还有某人,都觉得你这一篇写得很精彩,甚至进步很大。”

王子虚终于注意她话里的盲点:“‘某人’是谁?”

“不告诉你。”

宁春宴也没有说全部的真相。

实际上,根据宁家以及陈青萝的判断,王子虚这篇文章最后拿个名次都不在话下。拿第一可能还需要一些运气,但拿前五肯定是手到擒来。

但她不想让王子虚过早地抱太大的期待,让他保持平常心就好。何况她现在是官方的身份,有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王子虚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一会儿陈忠实的文字,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本书很适合他,特别是很适合此时此刻的他。这些文字如同一些小小的拼图,正好能嵌合上他所缺失的部分。

如果,能在征文前读到这本书就好了。王子虚贪心地想。

读了会儿,他忽然回过神来,看向宁春宴,发现她一直笑吟吟地盯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将她冷落了,略有歉意地问道:

“你的杂志筹备得怎么样了?”

宁春宴用招呼一条狗吃饭的语气说:“不用假装关心我的杂志,你快看吧快看吧。”

“我真的关心。”

“可以这么说:除了钱,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宁春宴将《昆虫记》塞进自己的包包里。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钱的问题?”王子虚问道。

宁春宴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钱永远是世间的终极问题。

“我要去文协了。”

“祝你前路无恙。”王子虚在身后幽幽道。

宁春宴回过头来:“光是无恙可还不够。”

“那祝你的杂志办得顺利。”

……

宁春宴将包包挂在座椅靠背上,长桌排开,一道绿布铺平桌上,她座位前的立牌上,楷体字工整写着“宁春宴”。

除了她,长桌上还有几位颇有名望的作者,在西河文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除了文学界,宣传部、文旅局、文协的领导都端坐在桌上。电视台的摄像机被推进来,闪光灯时不时响起。

宁春宴腰背挺直,下颌收紧,努力显得体态端庄。每次照片里她总是会出现在紧要位置,她不想留下个黑历史。

正对着她的方向,写着“沈清风”三字的立牌对面,油头粉面的男人满脸笑容地冲她打了声招呼。

“宁才女,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吗?”沈清风说,“承诺一直有效,终生质保。”

宁春宴双臂环绕在胸前,优雅地说:“感谢质保,但是这边暂时没有购买意向。”

“只是‘暂时’。你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而且会爱上我的产品。”

李庭芳走进屋内,敲了敲桌子:“安静。”

宁春宴松了口气。赞美李庭芳老师!去油效果一级棒。

李庭芳在主位上坐下,银发在空中摇晃。调试好话筒后,她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领导、各位作家朋友,西河文会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一共主持了5届,今年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后一届了……”

众人正襟危坐,宁春宴的眼皮却忍不住开始耷拉。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开会……

“咔嚓。”

眼前一白,轻微的响声,她赶紧直起身,视线越过沈清风的肩膀,看到远处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镜头。

宁春宴伸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巴,乌黑的眸子微微瞪大。

沈清风本来正在把玩着一支施耐德钢笔,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手一个不稳,钢笔掉到了桌上,发出“啪嗒”一响。

宁春宴却一门心思地想:刚才抓拍的这张,应该不至于登报吧?

……

手指划过报纸上的照片,黑底照片上,微微垂着眸子的宁春宴看上去十分可爱。

刁怡雯暗暗想到:在文学方面,真的很少见真正意义上的大美女,宁春宴可以算一个。不知道这次文会过后,自己能不能也算一个?

她姿势端方地捧起茶杯,恭敬地端到红木茶几对面的人手旁。那男人看上去四十五岁上下,身穿一件宽松的米白色中式外套,头发乌黑浓密,但刁怡雯怀疑那是假发。

茶室内窗明几净,加湿器熏蒸着水雾,袅绕盘旋而上,刁怡雯坐在某种树根做成的茶台上,刚刚露了一手点茶手艺,获得了一致称赞。茶台对面是一张红木方桌,父亲和男人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悠哉。身穿红色旗袍双腿很长的服务员侍立一旁。

她的目光集中在父亲身旁的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拜意味。这男人是雁子山,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在西河整个文坛,除了李庭芳,无人有资格评论。

甚至坊间有这样的评价:雁子山比起李庭芳,恐怕就只剩下年龄没有超越了。

刁怡雯父亲拍着腿说:“毕竟是李庭芳主持的最后一届,排场是上去了,连雁子山老师都请来了,足以说明重视程度。有雁子山老师坐镇,文会上其他的嘉宾都要黯然失色啊!”

雁子山低头喝茶,眼睑微垂,对于这直白的马屁,他没有给出任何评价,也没有谦虚,只是说:

“你不要低估沈剑秋的人脉。我也是冲着他的关系才过来的。他如果肯再放下一点身段,恐怕还有更恐怖的存在都会被请过来。”

刁父一愣:“沈剑秋关系这么广?那他为什么还没升上去呢?”

雁子山说:“我不是混官场的。但是据我所知,他是自己不愿意上去的。可能是没有更好的位置吧。另外,他也多少有点情怀。”

刁父小声说:“他在西河呆得有点久了,感情肯定是有的,但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风险都会很大啊。”

雁子山说:“是有风险。但是他在西河的这些年,从文化、旅游入手,盘活了西河的经济,现在正是西河文化产业的冲刺期,你让他丢手去别的地方,他肯定舍不得。换个人过来,未必搞得有他好。”

刁父点头,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两人聊的都是刁怡雯无法涉足的领域,她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到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上:

“雁老师,宁春宴这个人,是怎样的文风,偏好什么风格?”

雁子山抬了抬手:“不用在意。宁春宴也好,陈青萝也好,评委可以很多,但是最终决定文章档位的,只有李庭芳一人。她这个人的作风,我清楚得很。一言堂,霸道,有限民主。你看着评委很多,最后决定文章名次的就她一人。”

刁怡雯说:“那我的文章……”

刁父插嘴道:“怡雯你就不用担心了,有雁老师操刀斧正,你的文章还怕什么?”

雁子山摇头道:“我只是在她原有的底子上修改,没说一定能拿名次。我之前也说了,这次能进前5就行。能进前5,就能被沈剑秋看到、关注。”

刁父道:“对,能被他看到,目的其实就已经达到了。”

雁子山伸出手指:“比赛就三轮,初选、甄选、排名。到第三轮,只留10份稿子,10取其5,我可以说,你的肯定在里面。”

说完,他猛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好在这两天几次相处下来,刁怡雯已经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了。他总是这样,不打招呼,断崖似的离开,留下一句未完的话。等到他回来,会重新换一个话题。

刁父走过来,拉着刁怡雯的手道:“怡雯,雁子山老师虽然说得比较隐晦,但实际上从他手里过了手的文章,他都不会掉以轻心的,他那么说,只是因为这种等级的人,都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刁怡雯摇了摇头:“我没有担心我文章的名次问题。”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担心规则?女儿,告诉你一个道理,规则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你不要总看着那些弱者,你的对手,永远是那些和你一样,有着自己一套游戏规则的强者。”

刁父说完,冷冷一笑,又道:“难道,你以为李庭芳、沈清风他们,就会好好遵守规则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她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具体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最后,她轻轻说道:“明天,入围成绩就出来了。”

“不用担心,”刁父说,“有雁子山老师在,前面这两轮,都和你没关系。你只用在乎第三轮。”

……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白色的床单上,王子虚反复咂摸这句话,越品越嫉妒。

他嫉妒陈忠实的才华,也嫉妒陈忠实的直觉,身为作家的直觉。

《白鹿原》的故事很庞大,白鹿原也很大,或许和马孔多一样大。

《百年孤独》用一块冰开始了整个故事,《白鹿原》则是用一条带毒的钩子。

这条钩子带走了白嘉轩的女人们,也揭开了时代的大幕,开启了这块土地的风云变幻。

这条钩子堪称伟大,毒汁四溢,牢牢钉在白鹿原的原野上。

这就是作家的直觉。作家应该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才是最好的切入时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段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听众的兴趣。

王子虚读完一半《白鹿原》后,回过头研究自己的文暧脚本,又发觉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

或者说,不是他自己可以改进,是他可以让语疗员们改进。

他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轻言也用了他的脚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增长。叶澜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他却觉察出了危机。

这说明他的脚本距离所有人来说,还有一层门槛。他现在不知道这层门槛在哪里,但一旦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语疗员们的水平会突飞猛进。

他相信,只要自己读完《白鹿原》,一定会获得一些新的灵感。

他会创造出更多浓厚稠密、汁水淋漓、浆液迸裂的力比多。

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心头涌动。以前他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或者说他不敢自信。埋头在《白鹿原》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原野之上,他看到了连绵群峰——那是过往闪耀在文学史长河上的先驱们。回过神来,自己也已然成为一座山峰。

“叮。”

手机响起,王子虚敲醒手机,提示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他才蓦然想起,今天就是征文初选出结果的日子。

手机短信如此写道:

【感谢您的参与,西河文会·梦想征文初选已结束,您的稿件没有入围,请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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