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黑说完这一切后,满面愧疚向张辰躬身一礼,“我有心和你结交,却因一时的顾忌有所隐瞒,圣人曾言明君子坦荡荡,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张辰心安理得受了一礼,这才问道:“那么,你是否知道我的身份呢?”
柳黑说道:“不算详细,但知晓兄台是恭王府的姑爷。”
张辰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在书山时得罪了诸位夫子,人人都称狂悖,你若真的想要交友,我显然算不上什么好的选择,也对你当下的处境做不到任何帮助。”
柳黑闻言面有薄怒,“兄台未免把我想得太功利了些,圣人先贤曾经说过,君子交友淡如水,一个人生来本是孤寡,常人生来六十载本是一条漫漫长路,其中艰辛自品即可,之所以需要朋友,也不过是为了有一同路人。人如灯火,各有光彩,朋友之间,不必有所裨益,甚至不需相知,世上黑暗种种,终抵不过朋友之间彼此瞧一眼光辉,说一声你我都在这世上。”
张辰闻言沉思许久,最后向柳黑躬身一礼,只因方才这番话虽然浅显直白,但张辰却因此明白了入世这件事里要体会情谊的原因之一。
就在此时,从楼梯的转角处,一人龙行虎步,转过身时看到站在门外的张辰和柳黑二人,微微一愣。
张辰二人也同时看过去,柳黑忽然有些局促,张辰则心想这未免太巧了些。
安史山大步走过来,他的步伐极重,地面震动大作,明明是一个人,却走出了深重的威势。
陈茹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又见张辰二人久久不进来,于是和几名同僚三三两两走出来瞧瞧,直到看见安史山,神情微变。
就在此时,一名同样刚刚走出来的翰林院侍诏喊了一声,“柳黑,还不快进去?”
这句话听似在提醒和维护柳黑,却让场间安史山以外的众人都神情大变。
“你就是柳黑?”安史山果然听得真切,闻言大步走来,“我早听说过你,当初上书陛下,说我该受刑罚,只是可惜我这一次回京以后太忙,差点儿忘了这件事,否则早该将你剐个干净。”
铮!
出其不意的,安史山变了脸色,陡然拔出刀来,刀身和刀鞘的摩擦极尖锐,刀光好似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啊!”有女眷因此惊惶大喊,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只是最后这刀并未落下,它停在了某个横身挡在柳黑的人面前,正是张辰。
安史山的刀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他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好似那些突破地面的树根,从主根到支脉,弯弯曲曲透露着狰狞的力量感。
“啊呀!”直到此时,似乎柳黑才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如一滩烂泥躺在地上,这个生来只知道苦读圣贤典籍的读书人,何曾真的经历过刹那生死?
他的双目都似乎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不住打着摆子,牙花子都碰得哗啦啦响。
然而张辰和安史山都没有去看他。
张辰说:“安将军,春衫薄本只见风月,何必非要见人头呢?”
另一边,陈茹正在看着他,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去看这个好友的夫婿。
刚才的一刹,就算是她也心脏骤停,脑海中有一瞬空白,以为安史山真的要落刀,但是没有想到,这个生得清秀,从面相上绝对和人命不会有什么牵扯的人竟会挺身而出。
安史山瞧着张辰,看他和自己几次见面都风淡云轻,心底的厌恶甚至已经到达了顶峰,手中的刀微微旋转,于是刀刃的光芒就照在张辰的眼睛上。
杀机毕露,如沸腾的水,要冲破刀光,冲破他的躯壳。
就在这时,在张辰身后,因为腿软一时跌倒的柳黑扶着地面缓缓爬起来,却将张辰推在一旁。
张辰有些疑惑瞧他一眼,却见柳黑虽嘴唇发白,但两只眼睛里的坚毅却反而要透出来,张辰这才退后一步。
对他来说,这一次拦住安史山或许不算什么难事,但柳黑在意的显然并不是他究竟能不能拦得住。
柳黑的双腿仍旧在颤抖,但他站在安史山面前,声音却十分清晰,“安史山,我要和你讲一讲道理。”
安史山看着他,脸上的冷峻和杀机都像溪流被隐在山谷外,忽地都成了讽刺,如鹰击长空时低头去看脚下麻雀的呼喊,如虎啸山林时低头见脚下虫豸,如日月当空时不能目视的弱小火烛,“讲道理?你用什么和我讲道理?”
柳黑略微沉默,低头瞧一眼脚下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向安史山,“我知道你的意思,论身份,你如今是圣上义子,理应和皇子有同样的待遇和身份,论功勋,我也不过一翰林侍诏,不曾为百姓做事,也不曾真正为君王分忧,而且此刻你横刀在前,我满腹诗书在这种情况下也毫无用处。
但世上轮回,天地正邪,一切总归都要按着规矩来,你为军中统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刀剑锋利和拳头轻重当然也很重要,但今日众目睽睽,我唯一能提起的兵器也只有规矩。
你当然也大可以杀死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我如果必死无疑,一腔热血能溅在你的身上,将来有一日,你从噩梦中惊醒,只要有我今日半分功劳,那也足够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柳黑声音里的颤抖逐渐消失,甚至连脊梁都缓慢地挺直,安史山的刀光就落在他的眼睛上,但他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安史山,绝不肯眨一下眼睛。
出乎意料地,安史山此时却翻转刀身,直到刀光落在房顶,他说:“我倒有些欣赏你了。”
张辰觉得这句话很有趣,因为它透露着高高在上,透露着似乎只需要这样一句话就能让面前柳黑获得仿佛莫大殊荣。
一个人到底要自负到什么程度,待会这么想?这个人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张辰心里这么想,于是也便这么说了,就在这一刻的安静里,他开口,“我觉得啊,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