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黑暗。
说来也是好笑,在这一瞬间,首个冲出他思考逻辑的念头却是一个疑问:我瞎了吗?
直至好几秒后,他才意识到答案并非如此。他仅仅只是失去了由基因编辑工程带来的一项‘特长’而已。但是,就算他无法再如过去一样视黑暗为无物,头盔的目镜也应当在此局面下提供帮助
雄狮抬起手,摸了摸脸颊,触感很柔软,是血肉之躯,而非钢铁。
这似乎是一个巧妙的提醒——而他不是那么在意,因为他的头盔被人取走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某种庞杂的、沸腾着的庞大总和讯息毫不客气地冲入了他的脑海,紧接着,各项对原体来说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的感官开始迅速复苏。
雄狮裸露在外的面部感到了寒冷,他的嗅觉则捕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森林湿气它们联合在一起,开始为他的直觉提供更多帮助。
在短短两秒钟内,莱昂·艾尔庄森便已经推断出了一个大致的事情经过——首先,他舌尖上持续不断传来的一阵麻木意味着他不久前曾经历了一次亚空间巫术传送,或者灵能传送。
过去一万年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在经历以上两种情况时,他才会感到那阵令人不快的麻木。其次,他的武装和头盔被人取走了,就连武装带都没给他留下。
这意味着曾有人可以轻易地杀死他,却没有选择这么做。
塞拉法克斯。雄狮立即咀嚼起这个名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有一抹隐约的光亮正于他前方亮起,打在他脚下,竟形成了一条小路。
此情此景,就好像有人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刻为他开了一扇门,而那门后是一个非常光明的世界,哪怕只打开一点点缝隙,也足以照亮他的前路
雄狮隐隐升起一点愤怒。
他了解塞拉法克斯,当然品得出这所谓的‘恰到好处’里蕴含着什么小心思。也正因如此,他杀意更盛。
雄狮面无表情地踏上了这条所谓的光明小路。他赤手空拳,无所畏惧。
无论塞拉法克斯打算做什么,他的答案都只会是‘不’——无论初心为何,无论曾身怀何等优秀的品质,只要曾对混沌妥协一次,便无法回头。
混沌不会找寻所谓的合作伙伴,它只需要奴隶。古往今来,任何试图利用它、理解它、分析它甚至只是想远远看上它一眼的人都已遭逢不测。
这其中名声最为响亮的受害者,其名姓如今正被整个银河的人类视作神明与救主顶礼膜拜.
雄狮走入那光亮的终点。
他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之处,这带来了许多冰冷的考量。然而,在这小路尽头出现于他眼前的世界却足以用‘美好’二字来形容——他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其颜色与卡利班那令人不快的,仿佛病变般的深绿色不同,每一棵树都生机勃勃。在清晨的露水折射之中,它们的叶片好似成千上万颗宝石那样反射着阳光,刺伤了雄狮的眼睛。
这没能带来什么疼痛,只有一阵又一阵不断回荡的怒火。
“出来。”他冷冷地说。“不要再玩弄任何巫术或阴谋诡计了,塞拉法克斯,你心中清楚这对我无用。出来面对我,一了百了。”
无人回答,只有微风吹拂而过扰动叶片的细微声响。雄狮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手甲忽地嘎吱作响。
他猛地回头,瞥见一张半透明的水幕。在画面中央,仍然以焦炭尸骸外表示人的塞拉法克斯正坐在一把黑漆漆的石头椅子上。
他失去的臂膀已经都长了回来,右手边还靠着雄狮丢失的武器与武装带。一个遍体鳞伤的老人正躺在这王座高耸的台阶之下,一动不动。
“没有巫术,也没有阴谋诡计了,原体。”
尸骸安静地回答。声音干枯,吐字发音犹如正在经受炙烤之苦的柴火,其中水分不断蒸发,噼啪作响.
而他也仅仅只说了这一句话,话音落下后,水幕便彻底消散。
雄狮皱起眉,他本想用塞拉法克斯很熟悉的那套对话方式来套出更多情报,但那叛徒似乎另有所图——这一点在一个脚步声响起以后得到了证明。
这个脚步声轻柔且干脆,步伐很巧,每一步都以超乎常人想象的方式落在了泥土与泥土的交界处。他从雄狮身后约莫十米处走来,期间没踩到任何一片落叶,擦到任何一颗青草。
他对森林熟悉得无以复加。
就像是.我。
雄狮的直觉让他在进行观察以前得到了答案,但他仍要转过去看看。
他已经见过诸多常理无法解释之事,就连这件——假使它成真——他也早有经验,费鲁斯·马努斯不止一次地对他谈起过那噩梦般的重复杀戮,以及那个所谓的‘福格瑞姆’.
莱昂·艾尔庄森终于转过身。
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可能还不到半秒,可是,在他思维世界中所发生的一连串冗长考量已经足以让这个迅速的转身带上些许迫不及待。
他想证明一件事,而且必须用眼睛来证明。于是,仿佛是为了报答他那不祥的预感,他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站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与他一般高大。
不,他比他还要高一些。他站的很直,这就是原因。
金发?是的,金发,长到能够洒在肩膀上,但已经被牢牢绑起,不会再以任何形式阻碍战斗。
宽阔的肩膀,紧绷的肌肉,很健壮,非常健壮。肌肉把衣袍撑得鼓鼓囊囊,细节处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软。那些是脂肪,如果有些意料之外的伤害到来,它们会比单纯的肌肉好用。
双手自然垂落,手上遍布老茧,从手指到手心,右手格外放松地靠在腰边.
“你看够了吗?”这个金发的年轻人突然问道。
他的声音单调而直接,里头没有客套或威胁一类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在问问题。然而,雄狮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面对他的沉默,年轻人摇摇头,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老。”
雄狮仍然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处理现在的局面,而且也并不想去讲些什么——事实上,他现在感觉非常糟糕,就像是用力挥拳,然后打在比棉花柔软一万倍的随便什么东西上
他脑海里的一个角落开始这样形容此刻的尴尬:你泄气了,莱昂·艾尔庄森。你以为你来这儿会有场大战?然后带来自我牺牲等一类崇高的东西,好让你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一切?
不,这次不会如你的愿。你过去已拯救过许多人,可这次不行。这次不同,这次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空气,带着森林的气息,却冰冷至极。
那年轻人仍然望着他。
他腰上挂着两把剑,皮鞘,没有经过任何装饰,朴素得令人吃惊。平直的护手,闪着崭新钢铁特有的光亮。剑柄缠上了层叠的棕色布带,异常干净,没有汗渍、血渍或任何摩擦流血的痕迹。
从这些事上,雄狮知道,这两把符合基因原体身材的长剑是在不久前才刚刚结束铸造并装订完成的。
年轻人拍拍它们,说道:“我亲手打的,你觉得如何?塞拉法克斯说你不一定会接受用剑来战斗,但我认为你一定会接受。”
他自顾自地说着,顺手便解下剑,将其中一把扔向了雄狮。
他单手接下,本能般地拔剑,入手重心恰到好处,所带来的平衡感甚至可以用‘美妙’二字来形容,雄狮不由得为之一怔。
他抬起头,看向那年轻人,后者的目光专注无比,直勾勾地钉在他的脸上,长剑已然出鞘,正提在手里,反射着清晨的阳光。
“让我们开始吧。”
年轻人说,随后忽地晃了一下手臂,剑刃挑动,将阳光化作刺伤眼眸的飞刃,掷向了雄狮。后者眯起眼睛,对这肮脏的决斗招数无动于衷。只是抬起手,长剑旋转,自上而下斩出了一道优美却杀机凌厉的圆弧。简单、直接,其中并无技巧,仅仅只是单纯的力量与速度。
面对寻常敌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必杀之斩击,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个试探,年轻人自然要被归结到后者之内。
金发飘扬之间,他绷紧脸颊,沉声吐气,双手持剑猛地探出,以后发先至的一道刺击破坏了雄狮下斩的剑路。他同样也没有使用任何技巧,但他是双手握剑,因此这一击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远优于雄狮的斩击。
不过刹那之间,他的长剑便已抵达雄狮面门。
真快啊.
剑光闪烁之间,生死存亡之际,雄狮脑海中却只浮现出这句疑问式的感叹。其余的,他什么也没有想——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去想些什么。
他只需要后退一步,便妙至毫巅地躲过了这记刺击。与此同时,他握紧左拳,一拳打出,精准地命中了年轻人长剑的中央部分。
他只施加了少许力量,却已经足够完全摧毁剑本身的平衡。伴随着一声闷响,年轻人手中的长剑不可避免地失掉了精准,歪斜着落向下方。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缕阴影似的惊讶,雄狮瞥他一眼,忽地抬起右腿,狠辣地踹向了他的胫骨。这一击若是命中,战斗便可以不必再继续下去了。但雄狮绝不认为他的对手会倒在这种招数之下,因此,在下一秒,当截踹被长剑格挡住的那一瞬间,他再次挥出了左拳。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就此在森林间回荡,震落一地露水。青草摇曳,愉快地收下了这份从残酷的暴力中诞生的慷慨馈赠。若此后有人要流血,它们想必也会愉悦地照单全收。
年轻人缓缓直起身。
他被雄狮那看似简单的直拳打退了数米之远,左肩处的衣物已经破烂,其下皮肤已然青肿,想必内里也不会太好看。
雄狮则仍然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只是举剑贴于面前,随后以双手持握,行了个决斗礼。
他的目光很平静——实际上,甚至已经可以用平和来形容。仿佛他并非置身于一场古怪却极端危险的战斗中,而是正在自家的宅邸中教育后辈。两人不过只是手持木剑,相互比斗。
眼见此景,年轻人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他皱起眉,那张还未来得及被胡须包裹的脸一点点地扭成了雄狮从不曾亲眼看见,却非常熟悉的模样。怒火流淌在每一个细节之中,使这张脸逐渐变得非人、怪异,可那些属于人类的特征却并未消失
雄狮在心中微微一叹,有些东西如鲠在喉。
再一次,他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变了。如果是从前,他不会在这一刻有任何心理波动。
实际上,如果是从前,‘这一刻’甚至不会到来,因为他会抢在最开始就使用最恐怖、最残酷的战术以确保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这个年轻人,然后再设法去杀了塞拉法克斯和其他任何可能的敌人。
是的,这就是莱昂·艾尔庄森——高效且严酷的掠食者,不争辩,不动摇,不犹豫,只杀戮。
许多人在知晓这一被掩藏在所谓骑士之王身份下的真实面目后都陷入了深切的迷茫之中,但是,还有另一些人,他们试图说服他
他们没能成功,反倒被那非人的怒火所吞噬。
“我会更小心。”年轻人低沉而严肃地开口,结束了雄狮的思考。
他没有争辩‘这不是剑斗’,或咆哮‘你用的都是些盘外招’等诸如此类的话。他只是强调,他会更小心。他甚至不在乎雄狮穿着盔甲,而他没有。这意味着他接受这一切,他明白剑斗只是个幌子。
真实情况是,他们要在这儿一决生死。
雄狮叹了口气。
他不记得自己过去有没有叹气过,奇怪的是,他没为此感到抵触,反倒有点如释重负。紧接着,他问:“在我们真的开始以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年轻人反问。
“什么都可以。”雄狮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点耐心。“你显然和我不太一样,我想知道这种差别是从何而来。”
“你为何关心?”
年轻人不耐烦地竖起眉毛,眼睛闪闪发光。他举起剑,开始活动肩膀,看上去活像是头蓄势待发的斗牛。
雄狮将视线轻巧地放于他的肩膀上,泰然自若地给予了最后一击。
“因为你待会就要死了,孩子。”他温和地说。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闭上嘴,再次朝他冲了过来,这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快。
他踩过的地方泥土飞溅,脚印深的好像曾被人用爆弹轰击。他的金发在飘扬,他的长剑被高高举起,他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只剩下原始而纯粹的杀意——但雄狮却只觉得可悲。
你为何而战?你为谁而挥剑?他想把这些问题问出口,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横剑、拍击,挡下了年轻人的第一次斩击。随后立即后退,躲过紧随其后地第二记横斩。
整个过程如流水般顺滑,他的钢靴嘎吱作响,空气被这具看似年迈之躯的荒谬爆发力呼啸着扯碎,发出空洞的脆响。
年轻人眼看自己两剑落空,立马收手,不肯再追。他重整旗鼓,让剑回到中线,随即摆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起手式。他严肃地站在原地,晃了晃剑尖,对雄狮做了邀请。
虽然莱昂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过了,但他还是以同样的姿态站在原地,双手握剑,将剑贴了过去。两块钢铁立即相互碰撞,发出闷响。
年轻人满眼愤怒地踏前一步,如暴风那样挥舞起了剑刃,把空气连同其中微尘一并斩碎。在短短的两秒钟内,他连续斩出了十一剑,每一剑的发力与弧度都堪称完美。
而雄狮做了什么呢?
他把这十一剑全部挡下。
没有用他的直觉,没有用任何‘盘外招’,只是单纯的剑术,单纯的碾压。
面对年轻人的头五剑,他以卡利班剑术中流传许久的‘平衡’之法进行了控制。这五剑中的每一剑都被他以拍击或格挡的方式破坏了平衡,进而难以造成任何伤害。
至于那更加危险的后六剑,他使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技术。它来自于福格瑞姆和他手下最优秀的剑客们共同编纂出的一本剑术典籍,它鼓励并要求习练者料敌先机,洞悉敌人的意图。
换句话说,它希望习练者可以在敌人的攻击刚刚形成且尚未到来以前就将其拦截,并立即依照剑招进行反击。
这听上去与天方夜谭无异,哪怕是福格瑞姆本人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将这其实无关紧要的一节从书中删除
他最后究竟这样做了没有,雄狮不清楚,但他已经将其彻底掌握。年轻人的后六剑均被他以此法拦截,甚至没有进行反击。
而现在,属于年轻人的第十一剑结束了。
雄狮抬手,卡在他没有收剑,亦未重整脚步之前轻描淡写地斩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剑。
即第十二剑。
这一剑普普通通,稀松平常,是一记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正手斩。以双手发起,剑刃自后肩开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斩向了年轻人。其势之利,甚至让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鲜血飞溅而出,几只飞鸟越过树梢,嘶哑地鸣叫着,一点点远去了。
年轻人喘着气后退几步,捂住肩膀,鲜血顺着指缝滑落。他看上去很错愕,显然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雄狮平静地望着他,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剑。
“塞拉法克斯对你做了什么?”莱昂·艾尔庄森诚心诚意地问。
“你为何关心?”
年轻人不屑地再次反问,他松开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肩膀。
雄狮留下的伤口既狭长又深刻,他左肩处的皮肤、脂肪层和肌肉被全都切开了,血淋淋的肌腱与神迹缠绕在骨头上,清晰可见。
对于常人来说,这是重大伤势。对于阿斯塔特而言,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止血。而对于基因原体来说呢?只不过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已经止了血,伤口处的血肉甚至已经开始蠕动.
“我不是在关心你,我只是在可怜你。你在为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而战,你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实际上,我认为你对他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雄狮说着,苍老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符合身份的威严。当然,他的话也为此听上去变得极其刺耳。
于是,他得到一声嗤笑。
年轻人直起身,对他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身形却忽然从原地消失了。
雄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鼻腔内便冲进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无比呛人,犹如在**的落叶下发酵了数百个日夜的尸体。
再然后——
——
——卢瑟抬头看着面前的水幕,难以置信地看见莱昂·艾尔庄森被一把剑刺穿了臂膀,连同他的盔甲一起。
塞拉法克斯似乎说了些什么,而他没有听。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凝视着水幕,看着那场战斗,一刻也不敢移开视线。
他就这样看着莱昂·艾尔庄森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从掌控局面落入下风。
卢瑟知道原因,但他不理解。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坐在椅子上的焦尸。
“终于舍得分给我一点注意力了,爵士?”塞拉法克斯语气颇为幽默地问。
在这里,在这个广阔而黑暗的空间,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实际上,是非常轻柔,而且柔和地简直有点过了分。他听上去简直不太像是在与卢瑟身处一室,而是
一抹灵光闪过卢瑟的头脑。
“另一个世界——”
他艰难地从血沫与疼痛中吐出这句话,然后喘息。直到好几分钟后,老骑士才有力气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出口。
“——对不对?”卢瑟愤怒地质问,无比虚弱,但仍然敢于掀起怒火。
塞拉法克斯没有回答,只是凝望远方。但远方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卢瑟艰难地转过头,看见许多具尸体伸着他们的手攀附在黑暗里,摇摇晃晃,有些手指已经折断,另一些则开始融化,变成血水。他们遍体鳞伤,暴露出病态昏黄的脂肪层或粘黏在一起的内脏。
不知为何,卢瑟觉得他们在哭。
“他们的确在哭。”塞拉法克斯说。“肉身已死,但灵魂却不得安息。我需要能源,至少在短期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那种能源,因此他们在此受苦。他们正是为此而哭泣,爵士。”
卢瑟喘着气,靠着阶梯一点点地坐直了身体,并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焦尸低头看向他,下巴开合,嘎吱作响。
“我杀了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然后,我把他们一起囚禁在了这里,以你所能想到最为邪恶的方式为我的仪式提供巨额的能量。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情,爵士。所以,如果你要评判些什么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卢瑟没有如他所愿,老骑士此刻看上去甚至异常平静,犹如一座染血、破碎的雕像。
“一个星系?”他低声提出猜想。
塞拉法克斯摇摇头:“远不止这些。”
“一个星区?”卢瑟锲而不舍地抛出冰冷的猜测。
再一次,塞拉法克斯摇了摇头。
“你猜不出正确答案的,爵士。星球、星系、星区.如果你想,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全息沙盘,让你花点时间调出银河地图并一一指认。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无论你看见多少死者,他们都只是卡利班人。”
卢瑟沉默了,好似突然陷入了由病痛带来的麻木之中。那些时日无多的病人们就是这样的一副神态,病入膏肓,不像是正常人那样醒着,但也无法真正入睡。半梦半醒之间,生活变得像是一条挂满了镜子的长廊,其间反射出的每一张脸都扭曲异常。
焦尸俯视着他,等待着回答。许久以后,老骑士才沙哑地提问。
“多少个?”
焦尸发出了一声空洞的笑声,像是在赞许。
“你果真见多识广,爵士。但是,如果你想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话,我只能聊表歉意——我没有仔细地算过,曾经有过,但后来放弃了。”
卢瑟了然地闭上眼睛。
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办法不明白。诚然,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智将答案自欺欺人地局限在一个规则的象限里,可惜,他不是这种人。
卡利班的骑士卢瑟是个英雄,正直且勇敢;第一军团的大导师卢瑟是个叛徒,卑劣且怯懦;审判庭的第一位特工卢瑟是个疯子,他知晓这世界为何如此黑暗,他甚至数得清银河里到底有多少种吃人的怪物——这些身份之间除名字和脸以外其实没有什么共同点,真正将它们串联起来,使它们一齐成为‘卢瑟’的
从始至终,就只有一项品质。
卢瑟睁开眼睛。
“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依旧虚弱。
在莱昂·艾尔庄森的战斗开始以前,他也曾经历过一场苦战。塞拉法克斯召唤出了一道魔潮,将他围困。
卢瑟使劲浑身解数才从中杀出,他本想冲上阶梯杀了塞拉法克斯,把手里的鹰徽按进他的脑袋里,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但他不过才刚刚抵达阶梯下方,就被难言的力量按在了地面。
鹰徽落入黑暗之中,不见影踪。魔潮也在瞬间消失,恶魔们渴望得到他灵魂那或不甘或暴怒的吼声在黑暗中回荡,持续了很久、很久.
所以,无论以什么视角,什么定义来看,他都已经弹尽粮绝,身陷不可能获胜的局面。但他依旧敢于问出这个问题,而且是毫无畏惧,毫不迟疑地问。
塞拉法克斯看向他,再开口时,声音竟显得有些惊讶。
“你——我必须承认,爵士,你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是谁给了你这样的力量?”卢瑟一字一句地问。他倚靠着台阶,手无寸铁,遍体鳞伤。他明明正仰视着那具手握无匹力量的焦尸,却表现得平静如旧奥都鲁克修道院里的蒙眼骑士。
“你不可能单凭自己得到它们,塞拉法克斯。”老骑士缓缓说道。“所以,在那四个之中,的确有这么一个极其无耻的邪物支持着你,甚至不惜给你这种力量”
焦尸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要说出祂的名讳?”
卢瑟嘲讽地颤动几下肩膀,无声地笑了。
“奸奇。”他随后说道。“我说了,有何不可?祂会现身然后夺走我的灵魂吗?随祂的便好了,你也是,塞拉法克斯,也随你的便。”
“你和你背后的所谓神明都是一路货色,低劣又下贱,只晓得藏在臭水沟里把弄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戏法。就像是蹲在二楼的阳台上向下投掷砖头,你明白吗?倘若有不幸的人被你们砸死了,你们便立即放声大笑,好像不停地扔砖头有着不得了的巧思藏在其中.”
“你说完了吗,爵士?”焦尸满怀敬意地问。
“还没有。”卢瑟喘着气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对我做什么?”
“抹除你,代替你,拨乱反正。”焦尸说,并未犹豫或以其他方式搪塞过去。他诚恳地令人吃惊,仿佛卢瑟还是当年的大导师,而他也依旧是那个骑士学徒。
“以什么方式?”卢瑟问。他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
“以你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方式,爵士。”塞拉法克斯轻轻地告诉他。“卡利班是一切起始之地,你明白吗?第一军团,第一原体我们曾享有何等荣誉啊,大人。你在这里坚守着的无尽岁月中可曾有回忆过这件事?”
“我们的兄弟要么太顽固,要么就太轻浮。有的过于擅长变通,有的只想专心杀戮。他们偏离了帝皇设立的职责,转而走向了歧途。只有我们没有,我们不同。”
“我们是所有军团的原始样本,是他们制度和战术的先行使用者,就连我们武器库里存放着的禁忌都足以淹没一千个世界——!”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高昂,像是已经憋了很久很久,直至今日,才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卢瑟仍然倾听着,但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力气了,只求听完塞拉法克斯这最后的告解
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地默念着一句祷文。
“但我们失败了。”暗黑天使满怀恨意地说。“我们被叛乱打断了手脚,我们没能尽忠,我们失职了。”
焦尸站起身来,走下阶梯。鲜血从它腐朽干枯的皮囊里源源不断的涌出,顺着灰白色的石头滚滚而落,好似岩浆般滚烫。
“可是,罪魁祸首又该指向谁?我寻遍了时间,找遍了每一重历史,最后得出的结论无外乎一句话——卡利班发生叛乱是必然之事。”
“是我在背后推动,形成时间悖论吗?不,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推手。早在我以前,祸因就已经被埋下。混沌污染,响尾蛇的苏醒,黑暗守望者们的隐瞒,甚至是你的出生,原体的降落.”
焦尸瞪大眼睛,焦炭般的肌腱化为粉碎,从脸上滚落,如玻璃珠般镶嵌于眼眶内的那对眼睛竟然开始飞速旋转。
“我无从改变,无从下手!”塞拉法克斯咆哮起来。“我只知道这一切不该是现在这样!”
他凶狠地迈出一步,只一步便来到了卢瑟身边。此时,老骑士已经气若游丝,塞拉法克斯却毫不在意地将他一把抓起。他用那融化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卢瑟的肩膀,对着他大吼大叫起来。
“我们是原初的死亡天使,我们本该在那场灾难发生之时扭转一切.我们的原体也理应如此。”
“他不是圣吉列斯,他不软弱。他也不像荷鲁斯那样是个愚蠢的好大喜功者。他不会像费鲁斯·马努斯一样过分残酷,亦不会像福格瑞姆那样油头粉面。他是莱昂·艾尔庄森,你明白吗?他可以在肉搏战中胜过野蛮的黎曼·鲁斯,可以在治军作战上赢过安格朗。他有罗格·多恩的意志力,但也不会像他那样顽固。他可以如佩图拉博一般坚如钢铁,却绝不会让自己沦为银河间的一个笑柄。我要让他战胜这些原体,卢瑟,我要——”
塞拉法克斯还没有说完,可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爵士?”数秒后,他小心翼翼地问。
老骑士没有回答他。他的残躯软绵绵的站着,在敌人的手中如一块破布,勉强挺立,他的脸上仍然残留着痛苦,嘴唇微张,舌头卡在下颚后半,僵硬无比。
万年的坚守,孤身一人,曾经的功绩.
所有的这些都已随着他的死去而烟消云散。没有悲情的牺牲,没有一命换一命的壮举,只有一个人在做完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以后,遗留下来的那一点点灰烬。
塞拉法克斯缓缓松开手,让他倒在地上。
结束了。他意识到。卢瑟已经死了,现在要做的事就只剩下一件了。
他欣喜若狂地转身踏上石阶。
——
卡里尔松开手,让半具尸体从他手里滑落。
他头顶炮火纷飞,耳边呐喊咆哮尖叫声不绝于耳,卡马斯地表的混乱程度已非常人可以形容,所有待在这里的人都正在一点点地陷入战争带来的疯狂之中
唯有他依旧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被染红的天空。此时,卡马斯还未迎来破晓,至少这半球没有,他能看见什么呢?无人知晓。
“我听见了。”卡里尔·洛哈尔斯说。“我收到你的讯息了,卢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