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出岫,山近溪流。
今日山下多出一位少女,亦多出一位少年。
南公山坐镇许久的老樵夫,今日难得向东望去,恰好是寒冬腊月当中少见的亮堂天景,老汉乐呵不已,将手头那根鱼竿收起,连带足足有上百丈长短的鱼线,一并拽到收上,却是错愕发觉那鱼线末端处,悬着条肥硕鱼儿。
“有意思,钓鱼数月,总算得来一条,”老汉拎起鱼儿,老脸上头笑意嘚瑟至极,“那教书先生还曾说过,老夫过年关前也未必钓到一尾游鱼,如今恰好使这鱼儿,使劲拍打拍打这小子的面皮。”
旋即捧起那尾足有一臂长短的鱼儿,似是有些犹豫,“山上荤腥少,好容易得来这鱼,是蒸是炸还是醋烧,倒当真是难以决断。”
颜贾清已离山数日,离山前同老樵夫言说,山下学堂仍需授业,待到年关所剩**日的时节,再度回返,偌大山间,唯剩这么一位老樵夫,成天无所事事,将鱼竿伸到山外,鱼线深入溪水当中,且时常依到藤椅之上打盹。
老樵夫悠悠荡荡迈入柴房,架势相当熟络,生火添醋,不消一炷香功夫,便端出盘醋鱼来,上下打量,使竹筷夹起一块,仔细品咂许久,老脸中生出许多笑意。
醋鱼滋味极好,倒是不求鱼身滋味鲜灵,最是讲究肉质细腻,眼下这盘醋鱼,入口微酸甜咸爽口,引得老樵夫连连拍手称快,随后缺又是烦忧,将醋鱼置于灶台当中温罢,而后接连由打正殿侧堂转过一周,蹙眉不已,又是迈步前去后山竹林当中,挨个叩响竹木,其中尽是空空如也,忧心不已。
“无酒下菜,看来前辈也是焦急得紧,甭管是山上人还是山下人,看来都一个德行。”竹林突兀现出一人身形,面容清瘦神情玩味,瞧着那位依旧侧耳听竹的老樵夫,甚是有些禁不住笑意,凑上前来,“竹酒早被藏到后山闭关处当中,连带几件灵宝之流的值钱物件,如今都在我闭关石窟之中,当真想蹭便宜,门也没有。”
老樵夫头也不回,仍旧只顾敲打竹木,尚不曾有罢手意味,口中却半点也不曾甘愿落在下风,笑骂道来,“谁不晓得你小子是属貔貅的,只知道从旁人那掐好处,自个儿装得一穷二白,打死不吐赃,可惜老夫那碟手艺足能卖上几十两的醋鱼,白白浪费。”
可旋即老汉眯眯两眼,回头瞧着那一身白衣的吴霜,沉沉骂起一句,“你这五境关,是不打算破了?好容易悟出两条路,竟是将其中一条化为剑气,砸到剑王山上去,另一条迟迟看不上眼,再这般拖延下去,神念回身,躯体没准已是枯败,纵使破境,估摸着又要熬个一年半载。”
白衣吴霜闻言,倒是不曾妄动肝火,同样长叹道来,“世间万千坦途道,到头来我还是不曾将另一条路的雏形铺展开来,没准当真有一日间,我便要走上那条看不上眼的破路,迈入五境,可如若当真如此,恐怕再想超脱五境,此生无望。”
“那还将紫气化为剑气,递到剑王山中?”老樵夫嗤之以鼻,颇为厌烦,“为报一箭之仇,毁去自己道基,天底下也就你这等疯癫人做得出。”
白衣吴霜敛起眼眸,思量良久,还是不曾隐瞒。
不光是老樵夫与他这南公山山主有恩,只是凭借此行替南公山抵住山涛戎一事,已是天大的人情,明面是替故友守山,可里子却是得罪了久负盛名的五绝之首,立身于山涛戎对岸,已能说是选了最为不智的一端。
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何况这位山涛戎,已是触到那层境界,天下手艺最妙群贼加到一块,也不如这位爷一对拳头难对付。
“那道从剑王山出,越过数地的剑气,依我看来已不属五境,比起当年剑威,犹有过之,”吴霜言语时节,多添过两三分稳重,“十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夫俗子十之一二的念头,我驾轻舟击湍流,迎风直起,人家那些位早已成势的五境,也谈不上原地迈步坐吃山空。”
老樵夫这回当真停下手头举动,神情微怔。
吴霜的确是口风相当不严,信口开河一说用在吴霜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似乎出言如同出剑一般从心所欲,向来不从矩,但眼下寥寥数语,绕是老樵夫不愿轻信,也绝非是不着边际信口胡诌。
“如若不凭悟出的那方道基强行锁住剑王山上那主儿,以人家天资,没准年关刚过,五绝当中便又要添一位逾越极境的大高手,到那时携手前来,颐章天子再添一万五鳞军,恐怕也难拦挡,逾越极境的修行之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欲要强行耗死在军阵当中,又谈何容易。”
吴霜并无多少遗憾之色,如是舍弃了一方不甚值钱的物件,面色平和从容,“舍去这么条路,在我而言其实并非是坏事,少年时节翻墙头逃课业,奈何身矮力微,总也翻不得那堵足有近丈许的高墙,故而想出个扔鞋的法子,先行将鞋履甩到墙头另一头去,而后死命爬墙,总能得手。”
“现在看来修行亦是如此,开弓不存回头箭,将这道基打将出去,退无可退,反而念头更加通达,悟道更是强打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没准就当真能悟出另一条贴合心意的通畅坦途。何况我这甩手掌柜,即便是再不靠谱,也得替这几个徒儿想想,年轻时节树敌无数,总要花些代价压住敌手起势。”
老樵夫一直不曾出言,直听到这话的时节,才微讽笑起,“当真要凭你一座南公山与五绝叫板?老夫出飞来峰也足有几月功夫,这话却是最荒唐。”
“从师父到徒儿,皆入五境,如何不能力敌。”吴霜却不理会眼前人挖苦,笑意盈盈。
“十年?”老樵夫斜睨。
“没准用不了那般久远。”一身白衣的吴霜望向山外,远眺难得的冬时暖日,“老大如今去往北烟大泽,依其心性天资,再加之那地界最是能见天地,明悟本心,必定先入五境。其二便是那两位小徒,赵梓阳破境晚些,是因诸事繁忙,终究难以静心,老四天资之差,想必您老也是心中有数,但胜在悟性上佳,如明己心,破境之势,摧枯拉朽阻之不能。”
“就这么瞧不上你家那位老二?”老樵夫好奇。
钱寅所修奇门遁甲,自古以来便是门极有讲究的修行路数,如若是迈入五境,更是号称可改命相破除死局,掐指避凶起手走吉,三奇八门信手改换格局,最是高深,如今吴霜闭口不提,着实叫老樵夫心头疑惑。
“何时等到他撇去那方始终不离左右的度盘,将攥紧两手松开,何时才能触及修行一途第二道天关,可惜这话说也是白说,只有待到一日他自行明悟,才得超脱以往境界桎梏。”
吴霜摇头,不过顺手却从怀中拿出枚玉壶,咬咬牙关递到老樵夫近前,“醋鱼无酒搭,最是可惜,算算时日近日以来,我那小徒儿与老大徒弟,大抵便要回山,就劳烦前辈替我照应。”
老樵夫瞧见酒水,目光登时热切,先行夺过玉壶,掀开壶头猛然吸起,当即眉开眼笑,拍打胸脯作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吴小子也有知道客气的一日,正好近来颜贾清那酒徒不在山间,老夫得尽此酒,必将你那小徒迎上山门,且放下心就是。”
话虽如此,可闻罢酒气的老樵夫,却是将酒壶搂到胸前,唯恐吴霜反悔。
白衣之人揶揄笑笑,再不出言,而后骤然消散。
樵夫乐呵吃过一整尾醋鱼,饮酒整壶,通体三万六千毛孔欢畅,仰倒藤椅处,总觉得有些蹊跷,抬手抓起那枚玉壶,掉过个来看向壶底。
壶底雕印有一枚鱼字。
老汉震怒。
到头来终究是不曾赚着,不过是物归原主。
山外十五里处,有位衣衫全然不齐整的少女,费力驾起车帐,一旁黑獍随马车缓缓而行,瞧着那头杂毛马匹,始终有些跃跃欲试,但后者却是蔫头耷脑,时常向车帐当中张望。
车帐当中有少年熟睡,头枕剑匣,腰侧有剑,已是多日不曾醒转。
自打那日以来,温瑜便是耗费许多银钱,由打边关处借下一架车马,未有半点停歇,昼夜兼程奔南公山回返,仍旧是走了许多时日,若非是那位老僧使神通相助,省去大半路途,依旧是耽搁近一整月,如今才得远远瞥见南公山黛影,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拭去面皮尘土污泥。
云仲此番借剑,伤及根源,纵是不空禅师耗费整整三日,以功德内气灌注全身,依旧是收效甚微,只得明言外物无用,只得凭少年自个儿心意,方可醒转,但这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二境修为,怕是已废去大半,不过福祸相依,兴许日后修行亦可得便宜。
少女一路都不曾开口,更是不曾换起衣衫,袖口肩头依旧有干涸血水,唇边开裂多处,满面尘灰。
车帐之中熟睡少年,周身干净整洁,面皮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