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忽闻风雨声。
兴许是秋风过于萧瑟难避,亦或是梦境上佳,叫人难以消受,纵是提起千万般心气,唯恐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这才不得已掀去黄粱,独自坐起身来。叶翟惊梦而起,顿觉脑海当中钝痛,譬如锈刀剜去后脑,滋味着实难言,这才昏昏然想起,怕是今日白昼时饮下的酒水,当中亦是有些古怪。
马帮行事向来不顾道义二字,莫说是背地里撒毒用药,即便是那日天台山上赌斗,诡奇阴险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那位老翁竟是由打南漓耗费许多银钱心力,寻着数枚唤做绫罗囊的毒虫,分明是擂台之上比斗身手,却是毫不忌惮,接连放出六七枚毒虫来,险些伤着防备不急的叶翟,好在极擅剑术,接连断去其中大半盘桓毒虫翼翅,这才将此劫数化解开来,不曾中招。
故而这酒水当中蕴有毒物,恐怕亦是寻常事。
眼下夜色朦胧,叶翟也不去在意如今冻得冰冷的两手,自行摁住腕间主脉,果真探出丝缕异状,不过不晓得为何,似乎大半余毒已然散去,只余下丁点仍旧盘桓于经络当中,眼见得难再成气候。
“此毒倒真是古怪,加之饮酒有些过多,一时通体无知无觉,难试冷热。”男子撩开眼前散碎白发,始终觉得迫有些半梦半醒的意味,艰难撑起脖颈,往远处放眼观瞧。
有女子身形如惊鸿踏月,缓缓而来。
分明是足踏枯枝,但如何看来,那枯枝都是被微风所动,哪里是叫玉足踏过的模样,到头来竟是略微颤颤,丝毫未曾弯下腰去。
“看来的确是深入梦里,长醉不得醒,就连以往未尝入梦而来的人物,此番都是登台,却是古怪得紧。”可眼见女子飘然落地,叶翟此刻却是失笑,旋即便收回二目,不再理会。
月色如潮晚来甚急,远处孤灯,近处廊桥,通体附着上层层月华,朦胧若寐。
那女子一身青衣,独自坐到叶翟身前数尺,抱住两膝,神色平静望向眼前分明盛年模样,发丝却尽白的男子,良久都是不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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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守山中如此多年,倒是委屈了你这娃娃。”
叶翟面皮略微颤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是抬起醉眼,颇有些凄惨地咧开嘴角,可言语丝毫无有顶点波动,“多年不曾入梦,此番入梦,这梦中却是真切得很,难怪世人皆好言黄粱,大抵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可到头来醒过总是徒添忧扰。”
“不过还是要谢过姑娘,油尽灯枯前还能令在下见识一番我那师父样貌,记挂心头多年,纵是记性再好,也难免觉得有些模糊不清。”
女子就这么瞧着叶翟似是自语一般喃喃说起,沉默良久,伸出手来触到男子眉心之中,两指并紧,沉沉叹口气,“委屈了小叶,原本是何等好吃懒做,沉不住气的性子,如今却变为四平八稳,外物不能动心念的暮气心性,不过好在原本浑圆体态,如今却是生得俊郎,不晓得有多少未曾出阁的女子芳心暗许。”
“一个都不曾有过,”叶翟失笑,似乎不再介怀是否立身梦境当中,颇为随意答道,“如今世上女子所求所顺,无非是情意才财,或是父母命难违四类,我不过是深山当中落魄潦倒人,一来无情无财,二来无友无才学,谁人会瞧得上眼?”
“谁又愿同一位寿数不知何年月,况且不老不死的妖物谈情说爱,难不成要待到日暮西垂之事,让个面容仍在盛年的夫君亲手送至棺椁之中?”
叶翟这般说起,竟是笑将起来,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淡然,徒添轻狂意味,“你倒是好打算,将这座白毫山托付与我,而后便置万事于不顾,独自隐去,连同那枚你我两人共雕的湖字玉,都是遗落在凤游郡中,却是好一个无牵无挂,引得小辈敬佩万分。”
女子良久也不曾接过话来,只是摩挲叶翟发丝,上下竟是无丁点乌黑,一片雪白,霎时间不知应当如何言语。
山中井莲,可采白毫山天精地华引为生机,灌注于受者浑身,保其体不坏其神不灭,但倘若驻足千载,发丝却是雪白,可照理而言,以叶翟驻足于山间的年月,断然不至此。
“怎么发丝白得如此彻底。”
叶翟摇头,不经意答道,“道与你也无妨,总归是大梦一场,纵使不能解忧,也可将腹内积攒不知多少年月的苦水倒上一倒。那人离山一甲子时,秋来盘膝坐定神游物外,忽觉萧瑟,不知为何便一夜之间发丝皆白,距今已不知多久,那姑娘说是白毫山养人,可到头来也没能将这华发转为墨色,倒是颇合她性情,没一句实话。”
秋风如波汇聚,引得池边黄叶飘飘荡荡,奔涌而来,落于女子肩头发丝之上,倒也敛去些许出尘意味。
叶翟愣了愣,抬手摘去女子肩头黄叶,喃喃自语道,“这才像是那平日里不苟言笑气度自生,私下里却颇为懒散的水月师父,今日这梦里,兴许上苍怜惜多年苦修,倒当真偿还了一桩夙愿。”
那青衣女子就这么瞧着失神不已的叶翟,狠狠抿住唇齿。
当初那位仍旧体态有些滚圆的小童子,曾信誓旦旦言过,如若师父在此呆得憋闷,不如就下山转转,白葫门就交与咱这天资聪慧的弟子,总不能瞧着师父一日日颓心乱志,该负起的千斤重担,还压不平徒儿这副肚腩。
当初白葫门中唯有这么位整日面皮带笑的小童,除此之外再无一位弟子,这小童幼时便为双亲所弃,恰好被小饮过几盏酒水,且醉意正浓的白葫门门主撞上,一手提壶,一手拎着仍旧懵懂无知的孩童,踏上白毫山如雪山道。
一师一徒酒量相当,且酒后醉相皆是奇差,尤其叶翟,不知偷嘴饮过多少回酒水,尽数被女子逮个现行,借着醉意揍上许多回。
童子及冠又过三载的时节,门主难得下山一趟,却是大醉酩酊,险些就应了嫁与自个儿徒儿,羞愤难当之下,接连半月都不曾同那越发俊秀的徒儿言语,还是后者偷摸下山,惹上了些许麻烦,才哭丧着一张面皮跑到自家师父眼前,规规矩矩行礼赔罪。
恍然之间,已是寻常人两辈年月匆匆而去,依附流水,遥遥东归。
“何苦来哉。”女子抱住两膝,同样缓言道来,“既是师徒,当遵古礼,那日归去时节,抛去那枚湖字玉,便是想令你绝了这般念想。山间动辄千百年月,虽说知晓你是替我承下这般遥遥无终的苦差,但总是于心有愧,故而如此行事,又何苦多年来沉于此间,不得清净。”
“池欲定而清风不止。”
叶翟低眉不知所思,长叹出言,“我何尝不愿撇去惦念,可世间往往这般,不欲思量反倒越发惦记,越是求个清净,到头来却总有风来,哪里能抛得干净。”
“叶翟自问,向来便非那爽利人,虽不至伤春悲秋,耿耿于怀,但见山外人困苦,总要于心间念叨个百十回,事不关己且如此,事若始终记挂心间,恐怕再有千载年月,也难忘却个干净。”
不知为何,叶翟话头越发多将起来,但话语愈多,神色却是愈暗淡,像是数百载年月如洪流退去,再非白葫门门主,而是如同当年那位始终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的小童,闯祸触门规,满心委屈跟到自家师父身后。
“此番听闻古籍当中仍旧有师父记载,虽说不见得奇多,但心头总觉得舒坦。原来天底下除却我这徒儿之外,仍有书卷可记住家师样貌。常言人去后有三,一来世上不见踪迹,二来无人提及,三来再无一人挂念,常记样貌音容,从前便时常想起,我若是诸事不顾,散去白葫门,慷慨赴死,天下就当真再无人记着师父样貌,干干净净,一如秋风过庭,黄叶不留。”
话音才落,女子凑到叶翟身前,两臂环住后者脖颈,双肩微颤。
白葫山徒众,无一人知晓这位门主时常神色淡然,盘坐到古井青莲侧畔,低眉抚剑时节,心中究竟所想何事,更不曾晓得叶翟醉后,为何总是往山门之外观瞧,直至昏昏睡去。
不觉百载年复年。
叶翟良久都不曾有动作,抬手数度,最终仍旧是落下,合眼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虽知是毒酒发作,半梦半醒,可的确是暂且解了心头烦忧憾念,总归脑海当中是多了些旧事,时时翻阅,日日惦念,没准还真能再守个几百载山门,也算不负当初允诺。”
可再抬头时,女子却如薄雾一般消散而去,不留丁点痕迹。
远处小桥上头,有马蹄踏动木桥声响,缓缓传来。
仍是方才那般秋风,仍是秋风卷叶,依旧小桥流水,夜色当中不知多少里外更夫打更声。
身负两剑的男子瞧见白发飘摆,急忙近前几步,伸手搀扶。
“师父,回家了。”
男子抬起迷蒙双目,勉强扯起嘴角。
遇上位故人,却是偏偏分不清是实是梦,倒是可惜。
“也罢,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