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朱开封凭腹中文墨,专替旁人撰写书信为生,清贫苦楚,倒颇有两分怡然自得,原是这般本事不见得能讨取富贵,可单借这份不深的文墨,足不出户,即可见识到书信里所写的各色景致。曾有这么户相当富庶的人家,富家翁不通文墨,却晓得如何做生意,到不惑年纪连自个儿姓氏都不晓得如何写就,但却是周遭五百里远近闻名的商贾,眼光极好,替自家三位儿郎打下一份极厚实的家业。
不缺银钱,这位早年间走南闯北的富家翁,却并未令膝下子嗣,继续沿自己这条商贾道走下去,而是早早就请来几位名声甚高的先生,甚至有两位曾教过王庭族老子嗣,学问高低自不必说,反而是先令子嗣学文,甚至不惜将膝下三子挨个踹出家门去,负笈游学也好,揣着丰厚银钱请人开路,外出游离也罢,总归是一个不剩,皆是被富家翁踢出门外,哪凉快便去哪待着。
那时朱开封虽自问学问比不得那些位重金聘来的先生,可却与这位富商贾交情甚厚,但凡是替人写罢书信过后,先来无事觉得嘴里没滋没味,寡淡得很时,总要晃晃荡荡,去往这富商贾小院讨几杯茶喝,倘如是恰逢有酒兴,并不贪杯,必要小饮两盏。
那时念家书写回信的营生,商贾仍是交给信得过的朱开封,而并非是留于府上未走的那几位先生。
正是那年月,还远不能
称身衰力竭的朱开封,自信件其中,也算见识过不少周遭村镇城池之外的天下。
有崔嵬巉岩重重叠掩,风动时节总有高崖绝壁险些失足之感,负笈攀山,险象环生,而但凡登顶,则能见烟雨朦胧以里,孤身立到绝巅处,心思通透澄明。烟柳画桥,无穷无尽柔波莲灯簇拥春水,纷纷涌南下,是玉人半卧画舫尾,浅喃低吟,眼波浮动间嗅见丛簇花间香,仅是舒展腰腹,两岸长堤处公子文人,豪掷千金,险将桥下水渠拥塞,夜时琴瑟,春风又暖江南,轻慢流水衬以人人投出的金玉,舟浆分水流响,风正帆悬,恰似行于旸谷,灯火四溢浮光掠影,当穷极奢靡。
更有随舟船依东南而渡,东海繁烟潮头,不知几许龙抬头,举起楼船艋膧,万朵银光四散,鲸尾时隐,卷起千重雪。
而朱开封不曾见过东海,亦少有见过楼船,当年初见画舫时节赞叹连连,颇有那等穷乡僻壤百姓初入雄城时,手足无措,恨不得多生出两三只眼眸来,环视周遭,而今日才算是当真见过楼船,才晓得画舫亦不过是座大些的舟船,全然不见得有楼船一星半点威风,近二十丈高矮,上配女墙,有楼台四层,重弩飞弓不计其数,远望之下兵卒不下千数,浑然不似行舟,倒当真似如一截山岳壁垒阻断苍水。
黄覆巢从来不是那等托大之人,行事不愿留有半分回转,既已是
趁难得良机破去壁垒,盘踞苍水关,必定要将胥孟府处家底尽数挪来,当中便有大元东南称最的楼船艋膧,似一道屏障遮住苍水关以东水面。
到战事最为不利久攻不下时节,怕是这数座楼船开赴苍水中央,足够阻断王庭伺机渡河的兵马,立于不败之地。
「此人可比王庭将帅难缠得多,我说老头,当真有那份心气守住渌州南?」
自朱开封死守姑州王庭边境过后,官位亦是青云直上,不单单是后来同温瑜转战南北,而五锋山一战亦曾率军奋力厮杀,加之王庭儒将罕有,往往提领千军的猛将并不见得稀缺,反而是朱开封这等足够坐镇一军,行事周全稳妥的将帅难求,因此接过南境壁垒统帅的重职,军中官位仅低温瑜一步,同还未叛离的青面鬼二人平起平坐,倒是在这等体衰将老的年纪,坐镇南疆,自然是军中威信不浅。而能同朱开封如此说话的,恐怕王庭军中不过是区区两三人,其中贺知洲未归,温瑜将统兵一事暂且交与朱开封手上,自己则是踪迹全无,
而再算计下来,好像也没别人胆敢无礼冒犯。
但朱开封闻言回头时,却发觉有位抱着紫鞘长刀的年轻人,正双腿运力,从马上撑起身子,朝苍水对岸张望,半晌过后才又坐回原处,向朱开封一咧嘴,略微拱拱手,算是告罪,性子相当跳脱。
渌州壁垒凤雁卒,即使在没听温瑜亲
口说起的时节,朱开封就曾听闻过风声,姑且将这凤雁卒当成寻常探听敌情的游骑哨卒,然而当这位唐疯子兜兜转转数百里,生从胥孟府疆域处杀回壁垒城池下过后,北端南端两地壁垒,皆是收到一封温瑜加急书信,便是胥孟府已然动用修行人左右战事,万望谨慎行事,朱开封才晓得这凤雁卒,何其骁勇善战。
眼前这位爱刀如命,言语轻佻的主儿,就是这凤雁卒的天。
「当然有这份心气,且不单单是守住那般容易,既是温帅吩咐过,令老朽统军,可轮不到胥孟府一位猛攻,怎么也得还以颜色才好,闭嘴吃亏,历来可不是王庭中人行事的法子,如何都得想方设法,啃上这苍水关两口。」
「胥孟府铁骑素来骁勇,可总也是人,刀剁到脖颈处照样断头,箭簇射到肩头血水四溅,黄覆巢做得了攻杀事,我就做不得?」
老头一路从当年胥孟府无坚不摧,大举冲击渌州壁垒时,就身在军中统军,直到过后赫罕思量再三,弃守渌州壁垒,放任胥孟府铁骑冲入渌州,而后率部死守姑州边关,见过正帐王庭岌岌可危,外头有水泄不通胥孟府铁骑围困,也见过那些位老卒引路,将才由洙桑道起兵的温瑜接应入关,再到流州天西城以弱拒敌于城外,再至五锋山死战,王庭生生将必败无疑之局扭转,自是有豪气尚存,胸中恶气,尚未吐尽。
鼙鼓
吹角,声撞旷野。
似是已然商议好那般,在朱开封初临苍水关南岸不久,气息还未顺畅时,苍水关胥孟府擂鼓,兵马急进,头一场攻势,于中军处的青雀黄龙旗挥动之下骤然铺展开来,如约而至。
头雕黄龙的数座楼船,还未至苍水关两军对垒处,只在东侧袭扰,然而楼船其上投石车弩机并未赋闲,而是自东侧频频降下弩箭来,拽弓不停,推至苍水关南持弓兵卒同样是急拽硬弓,打头就是一轮铺天盖地,呼啸声堆叠的箭簇落下,早已陈兵南岸的铁骑趁一拨箭雨停息过后,紧随而至就是山呼海啸似的冲击,胥孟府南岸锋线,同王庭军营垒本就相隔不远,借如此势大的箭雨过后的空隙,铁骑如奔流似汹涌撞向王庭军阵。
胥孟府历来惯用的手段,就是箭簇开道,替铁骑争来一瞬息的空隙,倘如是有片刻的变阵不及,凭重盾抵挡箭簇的前军迎上铁骑,即使以重盾遮挡,凭矛阵还击,照旧是要被这等连人带马的强横力道生生压垮冲破,但凡前军队不曾使得铁骑深陷泥潭,凭冲击成势的铁骑必能刺入中军当中,且这等攻势并非区区一两拨即可消停,而是继头一刹铁骑过后,又分出数拨铁骑衔接,生生搅碎中军步卒与持弓群卒,对上这等凭山呼海啸似势头冲阵而来的长槊马蹄,必要致使中军大乱。
交手伊始,朱开封就觉察出这书生高明
处,东侧楼船之上掷石车重弩,竟是能隐隐之间威逼王庭军阵,因此往往统兵将帅,大多将部众挪至东侧,生怕借楼船压制,借势破阵,然而黄覆巢却并未过于看重东侧,而是假意借楼船锋芒,铁骑佯攻军阵以东,实则冲击过半路途之后铁骑急转,撞向军阵西侧与正中,转瞬之间就占去先机。
寻常时节两军对垒,大多不为图所谓一鼓作气,而是先行试探,可书生反其道而行,一时就使得王庭应接不暇。
但凡怀揣半分侥幸,黄覆巢得势不饶人。
黄覆巢既携胥孟府铁骑锋芒初试。朱开封却未曾急于命兵马急护中军
而是站起身来,胡须抖动,朝不远处唐不枫怒吼。
「唐字旗不出,要等何时!」
唐不枫默默抽刀出鞘,纵马当先,而后旗将持唐字旗紧跟,身后一片银甲素缨相随。
凤雁卒悉数身死壁垒外,仅存唐不枫重伤归来过后,温瑜替其在军中择选五百有余骁锐,唐不枫仅留十中之一,另择人手,又纳前番胥孟府围困壁垒时曾出城死战幸存兵卒数百,出城冲杀数次,余下骁锐兵卒整三百,授银甲凤头雁盔,弓刀槊箭壶短戟,再起凤雁卒一部。
一色银甲素盔缨,奔行极快,三百骑划出一道深潭大鱼脊线似的惹人心悸的圆弧,自军阵以西变路,直插入胥孟府源源不绝冲阵而来的铁铠荆棘丛中,瞬间阻断铁骑浪潮,分明绵延不断的
铁骑洪流仿佛迎上一道深不见底堑壕,竟是被死***停。
凡有见过唐不枫出手者来此,多半要觉得这区区三百数的凤雁卒,厮杀时节像极了唐疯子的刀。
霸道无惧,抵死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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