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舟开水,扁舟划开道波纹来,绿水荡波。
撑船之人身背斗笠,赤足披发,腰悬葫芦,竟连一身白衣都未曾系好前襟,而是相当松垮披起,竹篙微点,小舟轻巧得紧,离弦似冲入芦苇丛簇的湖心,舟中人却将竹篙横放,自个儿则是翻出葫芦来,身形歪歪斜斜挂到舟边,抬手捞水,一口酒对上一口湖水,悠然自在。
此世外人间,凡有人入,则怡然自得。
而白衣披发者身旁尚有一人,同样是身在湖心,不过却是稳稳当当躺到湖心中,既未撑船,也不曾使那等飞天遁地的法门,单是凭身后一枚瞧着就上年岁的斗笠,借此平平静静躺于湖心,同这位披发之人相当,都是自在得紧。只是每每望见有这么位撑舟之人的时节,一时相当有些好笑,湖水有什么好喝的,偏是要瞎讲究。
湖水周围,乃是接天连地不知尽处的红叶。身在湖中,而秋叶满池,随绿水一并荡开波澜,时有长风起伏,密密匝匝红枫卷地,往复来去,既成深秋之色,又无分毫寂寥,唯有这么一舟二人,方才知晓此地尚有人踪,湖深不知几十丈,而除却碧绿以外,剔透通明,鱼似空游,而入夜时分,恰如舟在星河。
分明深秋景,而红枫入夜,总有萤火,星星点点,扮为星斗贯通天地,无穷枫林做娇俏小娘夜穿红纱,半遮半隐,当是神仙去处,当是人间难觅。
「好雅兴,
却是不晓得人间可有这等好去处,好像从天地初开有人的时节,似这等清净地界,就是越来越少,倒是遭那些位权势过人的主儿占去,很快就失却了天地造化,变为寻常。」
躺到斗笠上双脚架二郎的老头瞥见白衣人仍在饮水饮酒,倒也是无甚心思出言埋汰,毕竟此地多时未曾来过,难得有心定神散的轻松功夫,就越发懒得煞风景,而是由着这人随意折腾,自己也是难得朝天上月眯眼看去。
有如此良辰美景,还折腾个甚,人间熙熙攘攘,倒不如抱月而眠,头枕星河影,来来往往奔挣穷尽终生之人,又有几位能使大势来去得更快些,颠倒时局,令星挪月走缓下脚步,偏是要图什么酒色财气,权势兵戈,少了谁人,人间照旧亘古长存,只可惜这番道理,并不需同旁人说。
乐意纵情山水者,无需复言,而无心见山水空幽者,说也无用。
此清幽至景,不为皇存,不为相生,来者见而喟叹,去者亦不挽留,长河落日,沧海桑田。
「雅兴归雅兴,可往后你我几人,怕是都要将雅兴收起,转而应付大事,甭忘了,你我可都是束缚在天地之间的囚徒,纵然是一座天地足够咱折腾,但离了原本职守,不就是一方阶下囚?」试图从水中捞起月光的白衣人,忽然发觉手中的确是有一捧月光,近乎是贪婪地将湖水饮下肚去,再咽下口酒,舒坦得近
乎浑身骨头都化了个一干二净,可听闻老头此言,又是垂下头去。
人世间有五境身死,听闻多日不见的西陵君言说,是自行化飞剑兵解,足够能证明很多事。
往往人不见月,皆言今日无月,但倘若细想,这等说法如何都站不住脚,大多是被浮**雪遮住其踪影,而全然不可说明月遁去,如今始终笼罩在很多世人头上的那方浮云,终究散去,一轮血月高悬,到底还是将人们心头侥幸尽数打落,只可惜抬头的人,到现如今好像也仅有四位。
多年前南阳君就曾揣测,那道明月从来就未曾敛去踪迹,只不过是隐于云层当中,而现如今也总算能替这话正名。
人间五境有数。
「要同此人道谢才是,五境兵解,除却自身心生死意之外,大抵还是不想为鱼肉,故而有如此决绝霸道的举动,人间的修行人,现如今看来,骨气尚在。」南阳君笼了笼白衣,摇头叹息,如叶
翟这等境界之人,尚可自那方魂魄落脚的地界寻来,而找寻五境则是艰难,更不必说是自行兵解之人,大抵连停足都做不得,一如秋叶直来直去,丝毫飘摆都无,而内气化归天地之间,或是为旁人做衣,总归是无影无形,随风消散,再难有什么神通手段拦下,更莫说是要当面道谢。
「你看重的那位后生,可惜到如今都不曾有什么出息,看来距四境还要有点时日,毕竟到四境前
所谓修行悟性,当真是无甚大用,即使是有那小子的神意相助,想来经络穴窍,也仅能开拓修补到最寻常的修行人那般,比攀刀山火海,都容易不到哪去。」北阴君近来很是赋闲,倒是苦了东檐西陵两人,听先前南阳君所言,东檐君那张本就有些发青的脸,现如今似乎都由青转绿,远远望去,最是分明。
说来这话,连南阳君都无法辩驳,只得是悻悻点头,酒水不知怎的就变了滋味。
先前好容易同这方双鱼玉境讨得了零星好处,便是在此放境界天尽头处的一口神仙气,大有裨益,即使是以云仲生来便算不得甚强的根基,照旧也可改头换面,重塑浑身,奈何现如今这口神仙气,似乎是泥牛入海,并未落在云仲身上,自然是要让四君忧心。即使是最为看好云仲的东檐南阳君两人,此时都难掩失望,可从来未曾展露过究竟看好谁人的西陵君,却难得开口,说了句谁说没了这口神仙气,那小子就走不到山巅去。
可以现如今的境地,等云仲踏足山巅时,还需等候多少年,谁人都说不清。
湖心有莲瓣初开,清幽芬芳,却无端使两人都变了颜色,最后相视一眼,再也无心赏景。
「老子同你说,这马不听话,就得狠削两鞭,这马你瞧不穿两眼的眼神,可聪明着嘞,尤其是那些个在沙场里踏过血河的好马,骑马的死在刀下,马都能自个儿
跑回军营去,不吃不喝,硬生生给自己饿死。咱做过多年的赶马行当,还能不晓得马是个甚脾气。」
客栈里生意稍差,毕竟是北境寒冬,就在这等节骨眼上,当然没什么生意,客栈里头的小二掌柜,也便放任这位一口浓重乡音的老汉,喝过两盏酒,同旁人吹牛胡扯,总归是客人寥寥,且瞧来并未有反感,索性随着老汉闹腾便是,总归是不妨生意,添几分热闹,没准还好来客。
一众饮酒之人中,这位分明年岁甚大,连皮肉都是松弛下来的老汉,最是中意同一位年轻人说话,一来是后者分明是能听懂自个儿那相当含糊的乡音,二来便是这后生也是位懂马之人,故而眉飞色舞,借酒气啰嗦许久,却丝毫不觉得这年轻人有半点烦闷。
老汉走南闯北,这些年才在山兰城内安顿下来,平日里所说的奇闻并不少,只可惜乡音实在太过于浓重,若非是因这缘由,大抵能是位极好的说书先生,同这年轻人谈起话来时,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倒当真是绘声绘色,相当惹人眼目。
既是同年轻人说话,老汉也是不甚顾及,言说当年跑夏松跑大元的时节,唯有这两个地界的女子最惹人怜,倒不见得是别地女子不足,比方说来南漓的姑娘面皮水灵,而长年累月浸在南漓那等多烟雨的地界,当真是细腻得叫人熨帖;西路三国文风盛行,女儿家大多乃是弱
柳,初窥时节平平无奇,兴许尚有些倦怠,可待到力竭时,眉眼当真如丝,足可将人魂勾了去。可全不比大元夏松两地姑娘,连早先血气方刚的时节,都难招架得住。
「那话叫,大元腰肢斩人刀,夏松脊梁摇得好。」
年轻人也相当上道,嘿嘿两声,将杯盏向眉飞色舞连连点头的老汉递过去,相当有诚意将酒水一饮而尽,而面不改色。
来往酒客却是纷纷咋舌,这老汉本就是海量人,虽说其年少时节外出赶马走天下,多半是有夸口,
但酒量果真是奇大,可现如今这位年轻人,算算酒坛,更是叫人后怕。
「你这娃倒是有见识的很,」老汉眨眼笑笑,不过还是侧过头去,凑近年轻人耳畔,「不是老夫扯闲,小兄弟带来这姑娘,可是上上乘的模样,见识多归见识多,可千万别在姑娘眼前说这等事,往后铁是要回去吃苦头,听听老人言,断然是不吃亏。」
「不打紧,这人我不认得。」
云仲朝老汉笑笑,搀扶其出门,身后跟着位面色铁青的步映清。
老汉一路上絮絮叨叨,说当年怎么就瞧上了自己那位早走的老婆子,如今膝下无儿无女,蹉跎岁月,却已然是奔波不得,再不能看看现如今的天下江湖,天下奇闻异事,说最不该的,便是觉得山兰城好,叫自家儿郎苦学那等打铁的本事,现如今被人诛杀于家中,再后继无人。
即使是早年间,
当真闯荡过四方人间的通透豁达老汉,照旧是笑皱了一张醉脸,浑浊老泪顺面皮皱纹,很快就瞧不见踪迹。
说苍天无眼,人为刍狗。
很多人都知道,山兰城城门外有这么一座供奉院,可很多年间,这供奉院内连个人影都无,山狸野狐流窜其中,鸟雀筑巢蛛网盘绕,老树古槐盘根错节,竟是险些将层楼顶翻。
今夜有个剑客,揣着枚竹哨,干干脆脆,一剑劈碎供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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