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云仲一行人于北烟泽关外踟蹰不前的时辰,关内外又是飘过几阵雨,来势倒不甚大,难以称得上滂沱二字,可还是笼罩数座秋日中愈显荒凉的城池,零零散散,数日不肯消。
一场纷飞萧瑟,湿冷难挨的凉雨,最是能衬出城中人家的屋舍,究竟是四面通风露雨,屋瓦破损或是墙有开裂,要么便是大梁腐垮塌,毕竟是自古时起就有那等所谓上梁不正,下梁从之的说法,恰好是经这么一场来得时辰赶巧的秋雨,却是将一舍将倾的弊病,早早就揭露得干净,纵然是平日里再不愿瞧见墙头缝隙,或屋上残瓦,终究是要在难关前显出颓相来。
本就富贵的人家,自是无需担忧此事,借廊桥屋檐吃酒饮茶,当然是不在话下,毕竟当初起建屋舍的时节,那是耗费相当一笔堪称浑厚的银钱,屋瓦大梁当然是选用上上乘。更有良工巧匠倾力而为,何曾需要担忧这屋檐房舍垮塌,正对雾蒙蒙阴沉沉天景,披绣衣饮热茶吃好酒,反而是相当自在,难说此地虽是偏僻至极,倒也能够从中瞧出几分奇景。
而贫寒之家早已是晓得自家这等屋舍,实在撑不得这场秋风秋雨,早早就琢磨出些勉强凑合的手段法子,能够暂且撑过这阵秋雨,而后再做打算,因此固然是被卷去屋头两三重茅草,或是家中略微有通风漏雨此事,可终究是有自知之明的算计,全然谈不上什么撑不过,只因往日已是过一日算一日,将余下寿数当成营生,毕竟还可用北烟泽一事替自个儿稍稍挽回与些许说辞颜面。
甭管贫富年纪短长,但凡北烟泽妖物再冲出关外去,指不定谁人死谁人活,又有甚好担忧的。而在此之外,家财不上不下,才新修葺屋舍者,竟是这场连绵几日的秋时风雨中受难最重的,单是最北城城内,有数家新修葺屋舍,或是将半生银钱换来套新宅的那等寻常人家,经这么一场秋雨过后,屋瓦断毁无数,且有数家因不曾保全屋舍中大梁,齐齐倒塌断毁的,最是让人生疑。或许便是富贵之家无需担忧过重,而贫寒之家早已是自觉无关紧要,且早已然是将心境放得平缓,甘愿随遇而安,唯独是这么些许不上不下的人家,一面自傲言说自家屋瓦瓷实稳固,又不曾事先见将大梁再夯得稳固些,才有今日败相。
还是这几日的光景,鹿垂将自家老祖宗嘱托接过,但并不曾同外人有半点透露,近乎整座鹿家唯有这爷孙两代知晓,这场冷雨过后,再要得两日安稳闲舒,可就当真如同秋后蚂蚱,掐一日算一日,可就连那位鹿家当今的老家主都不曾想过,注定此秋,不复寻常太平。
自从云仲当日说出心头疑虑过后,琵琶客时常要坐到前几日的位置上,客栈里头生意骤然冷落下来,倒也是清净,恰好能令琵琶客安安稳稳面朝门外,凭一对瞎眼望穿秋雨,只不过谁人都不曾知晓这位年纪相当轻的乐师,究竟是心头有何思绪难解,还是在等什么人登门拜访,不过只是觉得这位脸色始终如常的年轻人,近来好像相当关怀眼前每日痛饮的云仲。
那位北烟泽的老卒,已是先行一步入北烟泽边关,不曾忘却刘澹云仲两人出手相助,咧开那张饱受风霜摧残,致使嘴皮常年皴裂的嘴,笑呵呵言说既然两位都是修行人,如若有闲心思去往北烟泽边关瞧上两眼,那是再好不过,自个儿虽仅是边关外一位寻常的小卒,不过也能替几人美言几句,想饮酒时,只需踏入边关,自己自当前来迎接。皆是在北烟泽关外摸爬滚打多年的主,虽说是妖物无甚心眼,不过本就是以弱击强,倘如是当真不曾有半点心眼存留,哪里还活得到如今,自是能知晓这城中近来暗潮涌动,对于云仲一行人搭救性命,自是心头有数。
而老卒去往边关其中,已有足足三日,但既不曾有人来请,更不曾有半点风吹草动,能够在最北城城头上隐约瞧见的北烟泽边关,除却城头上有隐约人踪,再未曾有半点人烟,死
寂得犹如无甚生灵。
不过琵琶客终究是等来了要等的人。
这一日鹿垂登门,才踏进去客栈其中,就忙不迭同店家讨要过一壶清水,只需两三息的功夫就灌入喉中,半晌才是缓和过苍白面色,望过两眼又是端杯盏饮酒的云仲,连连摇头坐到一旁,诉苦般笑道。「还要是江湖人过日子舒坦,不曾被这些个糟心事笼住,哪里像是我等这些个奔波庸碌之人,区区小事,竟是来回奔走许多时日,连个饮水的地界都找不得。」
着实如鹿垂所言,鹿家老家主近来算是终于将扶持后辈的中观紧要事放到心上,近乎是终日不曾令鹿垂闲上半日,足足近一日功夫,到现如今还不曾有半点饮水的空闲,再者鹿家其中近来查出件要紧事,上下牵连奇深,惹得老家主大发雷霆,横是不曾令鹿垂回返,而是必要查到个水落石出,才算是姑且将此事罢休。这些时日以来,鹿垂倒是相当照应身在客栈当中落脚的云仲几人,虽说是性情散漫,倒也算是广交宾朋,脾气秉性不差,不过在云仲同其饮过两次酒水过后,就是推三阻四,生怕前来客栈又遭云仲扯住袖口脱身不得,灌个七荤八素,故而许久不曾露面。
云仲一行人不曾有多少山上人架子,鹿垂也是乐呵能从老爷子眼皮底下窜出,过半日清闲时日,倒是同几人皆是交好。
连平日里很是面皮木讷的琵琶客,都不曾对鹿垂有甚厌烦的神情,倒实在是难得。
「总不能只见狸猫吃鱼,不见狸猫挨打。」琵琶客早知晓云仲已是醉得天昏地暗,无奈摇头替其接茬,慢慢将桌案上头的琵琶抱到怀中,「山上人倒是要好些,江湖人讨个营生,可是动辄就要丢性命的一件事,当真说不上谁人比谁人舒坦轻快。」
「有些话无需你鹿家同这几人说,这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我初来城中,都是听闻到些许风声,恰巧前头几日闲来无事,趁秋雨舒爽的时节略微探查一番,就能略微知晓个大概来,但牵连甚大,有些事还是糊涂最好,」琵琶客话说得稀松寻常,可神情倒是添过一丝狡黠玩味,倒是相当难得一见,「我有良方医人痼疾,但没准鹿家那位老家主,都未必有那般能壮士断腕的心性手段,何况此事做与不做,实在是不好决断,当真是要将一事摆到台面上去,岂止千斤。」
一旁云仲已然喝得面红耳赤,不过尚且能听清琵琶客所讲,撇撇嘴哼哼过两声,说了句聒噪,好好个人如何也学会打哑谜兜圈子,随后继续趴到桌案上,半张脸压得涨红带印,继续迷糊睡去,而琵琶客仅是微微一笑,就是起身要同鹿垂外出,将自个儿所查之事交与鹿家。
直到琵琶客踏出门去,云仲趴的那张桌案才是轰然炸碎,两坛空坛结结实实砸到云仲后脑处,险些将其生生埋到地里。
琵琶客从来不见得是什么不记仇的脾气,倘若是无关紧要事,就相当不记挂心上,而倘若是相当在意之事,前后脚报仇,不留隔夜事。这等手段瞧得原本相当疲惫的鹿垂都是有些胆战心惊,倒抽两口凉气回头,见云仲昏昏沉沉从酒坛碎片里拔出脑袋来,才是略微出了口气,携一众鹿家人出门,同那位分明目盲,行路却相当稳当熟悉的琵琶客离去。
这一日,鹿家正堂其中多出数十枚木箱,当中整整齐齐码放有数刀宣纸,而宣纸当中密密匝匝,皆是蝇头小字,近乎是仔仔细细将这几日来鹿垂所追的遗漏账目,尽数添到上头,其中涉有钱财数目,已然是骇人听闻,而最为令鹿家老家主震怒之处在于,若是今日不曾查清此账,大抵鹿家一年章程,就是如此糊涂蒙混过关。其中单单是主涉之人,就有足足八十六位,除一十二位外姓位高权重者,其余七十四位,竟皆属鹿家中人。
甚至尚能牵扯到鹿垂其父,虽不曾算在主犯其中,照旧是有些许微末牵扯,环环相扣,贪墨数目引人目眩
老家主掌灯时节,将自身壮年时所穿衣甲披挂齐整,拄刀而立,已是在这数十枚木箱前站立许久,任由天色渐晚。
直到此时,鹿垂才晓得这场贪墨事中,为何那位琵琶客要言说,岂止千斤,但凡是将涉此事主谋尽数连根拔起,近乎是要将鹿家多年经营尽数打乱,于荒废断墙之上重起炉灶,谈何容易二字,更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老人听闻家丁颤声念诵账目时节,心头肝火何其汹烈。
可这柄对于鹿家老家主而言已然使唤不动的刀,分明知晓是伤人伤己,却终究还是落地。
秋时,鹿家依家规诛杀共五十四人,其余参犯之人剥去银钱逐出鹿家,再不可于北境逗留,家眷老小一并受牵连,逐出城去,再不允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