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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