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衣沉吟片刻。
“你是说我坚定了圣上修道这件事?”
自己能够直接影响天下的事,最近就只有这一件,若不是自己出现,圣上和儒家的拉扯应该还会持续几个月。
“不止。”
琯琯笑着摇头说道,“你知道儒家让梅清臣跪死在正午门前,还有一层含义吗?”
周铁衣想了想,他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是因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修行之道不熟悉。
现在琯琯往这方面引导,他大概能够猜出。
圣上连着不上朝,又怕儒家的大儒跪死在正午门前,这都应该和他修道有关。
他聚集天下民意,想要修道,必须要断开这份民意,就像挣脱樊笼的飞鸟一样,所以才那么喜欢那首诗。
琯琯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儒家不想要圣上修长生吗?”
周铁衣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嘟嘟的声音。
当然是不想要看到一位能长生不老的皇帝。
这肯定是第一个理由。
但这个世界,可是有圣皇活了五百岁的先例!
而圣皇也一直是儒家推崇的皇帝标杆!
所以这个理由其实不那么重要。
更重要的理由,其实一直隐藏在题面上。
大夏历代天子,不论之前修为如何,一旦登基,都是立马达到圣人境界。
在天京之内无敌的圣人。
只不过每一任天子,登基之后,都只能够活三四十年,和普通人寿命差不多!
为什么那位杂家的三品,突然开始试探御花园这种禁地,他不仅在试探天后,也在试探圣上!
天后实际上是在帮圣上挡枪!
为什么圣上有圣人之威,但是在面对儒家劝诫的问题上,却不愿意直接撕破脸,一点都没有圣人的气魄,反而密诏自己入宫,让小卒试探过河。
昨晚,周铁衣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一旦圣上开始修长生,那么他就会从‘圣人境界’跌落?”
琯琯莞尔一笑,“道统和道统之间的冲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才是儒家最不愿意看到大夏圣上修长生的原因!
大夏圣上的‘圣人’实力,其实都建立在他无法继续修行和天下民意的基础上。
虽然这个理由很反逻辑,但却是最合理的理由。
母亲和大明道宫宫主说过,三品之上,除了道家,大家都要看天下气运。
而民心就是气运的一种,民心所向,大家都对伱友善,你自然事事顺心。
即使是道家,也只是用的少一点,但并不是一点都不用。
而现在整套社会制度,乃至天下局势,又有一半都建立在大夏圣上在天京能够发挥圣人之力的基础上!
没有这个基础,整个天下,都像是空中楼阁,北边的渊蒙,那些暗伏的门阀,邪神,道统都会有觊觎神器的心思!
所以儒家坚定反对圣上修道,因为那样会动摇整个天下的统治基础。
儒家不想退,那圣上就是不能退!
圣上因为二十五年前的奇袭,虽然奠定了天子之位,但是也受伤严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他的寿命比大夏历代天子的平均寿命更短。
对于大夏圣上来说,修道延长自己的寿命,是最重要的事情。
没有办法修道,延长寿命,其余的一切算计都没有意义。
第二重要的事情是稳住大夏的国祚,不能够让大夏真的乱起来,不然那样只会让自己修道更加艰难。
特别是全面和儒家开战,对于只有几年寿命的圣上更是不可能做。
所以他才既要和儒家争斗,但是又不希望和儒家彻底撕破脸。
这个世界的儒家不仅掌握笔杆子,作为圣人道统,儒家的真实实力一直深不可测。
如果大夏圣上直接选择大刀阔斧地动儒家。
他或许最后可能成功。
但他修道的时间绝对不够,再加上本来就不够的寿命,一定会在与儒家对抗的的途中耗尽寿命,那样只会为了太子铺路。
显然,大夏圣上还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
所以他需要天后,需要自己,作为马前卒,在不与儒家撕破脸,维持天下局势稳定的前提下,一点点把握权力,维持天下民心,降低修道对自身实力的影响。
只要他能够修道成功,成为真正的圣人,那么之前无论付出多少政治代价,最后都可以收回来,而且会成倍收回来。
所以只要能够办成这件事,他甚至可以暂时放弃手中权力。
因此他才对儒释道三家都做出了妥协。
他不上朝三年,给了儒家在朝堂之上的无冕之圣的位置。
让董行书甚至可以公开压制另外两个三司。
他选择修道,又让礼佛的天后参政,用来制衡儒家的权柄。
最后再提拔自己,用来制衡天后。
环环相扣,让手下相互制衡,而他一直作为裁判不下场,这就是最优解。
对于儒家而言,他们反对圣上修道,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和圣上彻底撕破脸。
因为彻底撕破脸,儒家在天下的统治也会被动摇。
让他们心中的治世陷入毁灭。
还不如和大夏圣上斗而不破,慢慢维持着这个即将风雨飘摇的天下,等待自家的圣人降世。
所以当圣上用公平的车马赢了他们,儒家会选择愿赌服输,付出代价,重新积蓄力量,找机会让圣上修道失败。
同时等自己培养出一位儒家的圣人,彻底改变现在的局势。
毕竟修道想要成圣,即使对于坐拥天下的大夏圣上,可能性也绝对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
以前大夏天子肯定都想过,只不过他们那个时候,天下的气运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圣人,于是也都选择断了这个念头,无奈接受现实。
只有圣上这一代,道家鱼龙降世,明明白白彰显出圣人机缘。
所以即使可能性再低,大夏圣上都会选择走这条路,因为走了这条路,长生,权力,名声,他全都可以得到。
这是天子也无法拒绝的诱惑。
而在儒家看来,只要局势能够稳住,说不定圣上这几年在修道的途中彻底失败,他们扶持新的‘圣上’登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儒家也不是一点事情都不做。
给圣上硬的不行,软钉子总要多给几颗,好搅乱圣上的心思,影响他修道,加速他的伤势恶化。
就比如今天传来的消息,儒家举荐天后的弟弟赵观山作为新的天京卫长官。
这就是看透了你圣上想要捧天后来掌权,让你能够在不接触百官,民心的前提下掌权。
既然这局我们输了,与其被你先发号施令,不如给你个最优解。
你不这么办,那就说明你不信任天后,你和天后之间必然会埋下钉子。
到时候再以这颗钉子为契机挑拨,让你废后也是有可能的,废后之后,你又要谁来帮助掌控朝政?
如果是这样,儒家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就算你愿意付出和天后产生不信任的代价,选择自己的心腹上去成为天京卫的长官。
但天京卫那么多官,那么多吏,几乎有一半都是我儒家的人,你也需要慢慢掌权,一两年内对我儒家也没有影响。
那么就看你在‘夫妻伉俪情深’和‘一个三品天京卫’的权力上选吧。
最后的结果就是圣上坚定地‘相信’天后。
同时也寄希望于天后的弟弟赵观山即使是儒家的人,也是他控制的儒家,是他手中的棋子,能够埋进一颗钉子进入儒家。
当然圣上也不是完全寄希望于天后,在发现自己能力,验证了自己能力之后。
他赐下一件白虎斗麒麟的锦衣,这就是明示自己要遏制儒家。
自己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会被无情的抛弃。
政治从来没有最优解,只有不断的反复权衡利弊,找到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并且愿意为做成这件事付出足够的代价。
很多时候,即使政治中的考量会直接危害天下安危,但是当权者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选择。
周铁衣记得前世就有一句话,你笑他们不懂经济,他们笑你不懂政治。
想通了这点,这几天朝局的变化也就可以理解了。
周铁衣感叹道,“怪不得圣上想要过改革诛神司,但中途又因为自己的伤势,不得不半途而废。”
琯琯放下茶杯,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去过诛神司,知道为什么天京的诛神司武备这么松懈吗?”
周铁衣叹息一声,是啊,所有的谜题答案都在谜面上。
儒家一直在往诛神司里面掺沙子。
圣上确实想过要改,但他有伤势在身,改到一半伤情恶化,只能够先将修道作为第一目的,稳定伤情,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愿意示弱,等待机会,联络佛道两家,来遏制儒家。
自己代表道家,天后代表佛家。
“世人都说天京是百善之地,那是因为以前整个天京,都是神祇祭司的禁地,所以不需要诛神司。”
周铁衣忽然抬头,凝视琯琯,“那你呢,你不也是神孽吗?”
琯琯拂了拂周铁衣的脸颊,“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你,应该叫我们。”
周铁衣笑了笑,没有否认。
留着琯琯这条线,就是给自己留退路,他可不信什么封建君主的仁慈,一旦事不可违,自己可以带着全家转投神道,然后再改变天下,这也是一条道路。
不过更深的,他在思考为什么琯琯不受到‘百善之地’的影响。
怪不得天京百官,几乎不用考虑被神孽暗中控制,因为有大夏圣上这个最大的‘神’在天京,天京之内,就是祂的神国。
自己能够绕开,是因为【篡神】神通,这个自己的天赋,能够窃取血海尊首这位荒古九神的权柄,其中‘遁一’的天赋不容小觑,自然也能够隐遁自己的权柄,让自己在大夏圣上的神国之中安然无恙。
就像琯琯说的,只要大夏圣上不认真检查自己身体,那么自己就会安然无恙。
现在大夏圣上即将从‘圣人’之位跌落,到时候就算是检查自己身体,自己有【篡神】神通,或许也能够瞒过去。
而琯琯也可以绕开这个限制!这肯定不只是血海尊首的力量,所以她才会说自己也试图摆脱血海尊首的影响。
所以她才敢一入局,就挑自己和赵太岁两个人下手。
神孽和琯琯也不是一条道。
她和自己一样,除了自身,谁也不信!
她更深一步解释道,“大夏圣上修长生之后,大家应该都会想要知道,在道统的干预下,他究竟还能够发挥出多少实力,理论上来讲,他修道越深,发挥的实力就越少,直到他真的能够以道法登临圣人之境!”
“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每个阶段,具体是多少,他和道门有没有相应的补救之法,所以大家开始试探,这天下也就要真正乱起来了!”
“连这百善之地的繁华,估计也难以维系,奴家这里倒是要祝贺公子,之后在诛神司步步高升。”
说罢,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百宝柜中,拿出一面具。
这面具雪白,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就画着一张贴合的人脸,像是没有上色的脸谱。
“这是什么?”
“这是给公子的奖赏。”
琯琯再次坐在周铁衣的大腿上,“之前公子让我找寻四种龙属精血,不过时过境迁,虽然才一个月,但变化太快,公子估计也已经自己找到了。”
周铁衣无声感叹道。
是啊,一个月,变化真的太快了。
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进入诛神司的第一步,就被儒家打乱计划,逼得走到台前。
这就是政斗。
整个天京,大夏,乃至天下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一个可怖的程度,因此才有圣人降世的征兆。
所以任何地方,稍微有一点火星子,也许就会炸到天上去。
这一点,天京的圣上和儒家做得倒还不错。
斗而不破,一点点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政斗高妙的体现。
因为现在整个天下的局势,他们两方都是最大的获利方,若他们撕破脸皮,将矛盾摆在明面上,互相死斗,只会让北边的渊蒙,隐藏的神孽,地方门阀,乃至诸子百家获利。
“公子,奴家带你去个地方,别动。”
琯琯将面具带上,一手扶着周铁衣的肩膀。
一阵力量撬动精神,周铁衣强忍着用【篡神】神通吸收这力量的冲动,下一刻,他来到了一片迷蒙的雾气之中。
这里无天无地,无月无日,甚至连光暗也说不清,就像是在一场梦境之中一样。
“这里是?”
琯琯笑道,“荒古九神之一,太虚幻主的国度。”
周铁衣不动声色,回想起《通古纪略》中关于太虚幻主的记载。
太虚幻主,起源于众生梦境,至善至恶之体,真假难辨,是非不明,被佛陀镇压于暗谷,沉眠千载。
荒古九神,就没有几个真的死绝的。
周铁衣在心中叹道。
“这里是梦境?”
他坐过家的云香车,算是经历过虚实变化,只不过当时没有太探究。
他伸出手掌,明明自己能够‘感受’到,但是五感都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手掌温度,形态,颜色……
这就是一场梦。
他看向旁边的琯琯,果然自己也无法看清楚琯琯的面容,之所以记得,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在现实状态中的记忆勾勒出了一个琯琯的模样。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琯琯拉起周铁衣的‘手’,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被有形的云彩拱卫着的大门前,这座大门就像是玉京山一样高耸,有着具体的,鲜明的色彩,门框两边,雕刻着大量生动的异兽图案。
周铁衣稍作辨识,就认出了食梦貘的图案。
在这片天地之中,一切都难以辨别,只有太虚幻主的力量才能够清晰可感。
穿过拱门,立马来到了一座繁华至极的城市。
这座城市就像是倒悬着的玉京山一样,同样廊桥勾连,飞拱环绕,只不过没有重力的束缚,人在上下都可以走动,脑子稍微思考一下其中的原理,竟然有种要昏迷的感觉。
【篡神】神通虽然可以帮助自己心神不被入侵,但是却不能够直接强大自己的心神。
好在这个时候,琯琯将那件面具递了过来,“戴上,你在这里随便逛逛,一个半时辰之后,在云来居等我。”
说罢,她想了想,拿出一袋货币扔给周铁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