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等举杯相庆,花色幅巾的李承宰意气风发,李曦晅却还瞪着眼睛来回扫视,数着宾客的人数,在院外的自在早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陈氏安氏没派人来…尚可理解…李承、李承盘两家连个问候都没有…主脉里没几个有分量的客人…’
李曦晅沉沉地看着,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心中的侥幸散了,从亮堂喧闹的外院进来,内里的大堂黑漆漆,几个孩子蹲在角落,李曦晅抬起白而胖的手,低声道:
“把老三给我叫回来!”
不多时,花色幅巾的李承宰悻悻进了院子,面对神色阴沉的父亲,他劝道:
“…我已经问过了…承是被老大人派到了密林,承盘又在周洛边上,来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父亲何必摆脸色…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李曦晅剜了他一眼,骂道:
“你懂什么…我虽然不曾修道,认不出当日天上是什么火,可几个修士都说大公子李绛迁突破出关…李周洛和和气气,他可未必!”
李承宰皱眉,见着父亲道:
“我东邸最窘迫,这一次不得不带头…做这出头鸟的,上头退让了,一众人把利益分干净,如风般散了,留下出头鸟任人宰割…眼下一个个是不敢来了…”
李承宰在宅子里头长大,凡事大都靠这个父亲,一听就慌了神,问道:
“啊?这是什么道理…当初是一起去的青杜,荫蔽也拿到了,如今丢下我们不管,今后有谁能出头呢?”
李曦晅只道:
“你说得容易,在上头的要打压你,借口是数不清的,总有让两头都舒服的借口,于是捉我们来打,从来打的都是领头的,如不做些筹划,一定要倒楣。”
李承宰连连点头,李曦晅却眉头紧锁,答道:
“先时有几分话说,是因为族人心中都想着荫蔽,偏着我们这头,现下荫蔽过了,就是凤凰拔了毛,什么都不是,好在先时有打算……几个孩子的功劳德望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多少水份。”
“这事情你们不必多动作,老实本份即可,你们谁都斗不过,只有靠明宫的威风低调,我待会去殿中请罪,凡事冲着我这老头来,最多吃些苦头,顶了天了也无性命之忧。”
李承宰迟疑起来,道:
“眼下各家都在喜庆,父亲去山上…未免不合时宜…我们几个面上也无光,更何况事情何必整得像我们做错了什么似的?这点荫蔽…和其他家比起来少的不能再少了……”
李曦晅板了脸,问道:
“怎么个不合时宜?眼下李周洛还当政,李绛迁才出关,此时不凑上去何时去?等李绛迁的刀捅过来再去?眼下他一松口,将来李绛迁就对我们束手束脚了!”
“噢……”
李承宰将信将疑,答道:
“大公子…要重新入洲?”
李曦晅气笑了,这下一句话也不应他,摇了摇头,甩袖子就出去。
前院都是宾客,他只好迈过后院的槛,从后门出去,清晨的薄雾还有些冰凉,李曦晅只好把衣袖搂紧了,白胖的脸上有些无神:
‘争了东争了西,左右没有一个领情的,荫蔽这个荫蔽那个,到头来有几个能成器?东邸里唯独明宫修了仙,老夫数着日子过活,也只能帮到这个地步了…’
李曦晅在这么多族老里最急迫,着实是渊完这一支修士太少了!
同样是李玄宣之后,另一头李承当家的渊笃西邸前有李周昉、李周旸,后有李行寒、李行赛,再往下还有个紫烟的李阙宜,只要有修士,就可以安心分家不至于落到洲边。
西邸分了好几房,带头的李周昉兄弟又是修士,努力争取荫蔽也好、在外头找些职务也罢,都方便得多…每安排一个族人出去,未来都是条路子,越是安排往后越轻松,哪里像他李曦晅独一个四处苦苦为儿孙寻求出路?
可子孙不能修行就罢了,连心思都不如意,李曦晅怎么能不沮丧!
他在清晨的寒风中缩在衣袍里,遍体生寒,脚步虚浮,虽然满街乐声,心中却无限哀愁。
东邸去殿中的道路不算远,可大殿地势较高,对凡人来说还真算得上一段叫人汗流浃背的道路,李曦晅平日里有轿子代步,如今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没那么好待遇,只好在路边等了一阵,叫了个车夫停住。
洲中车夫、信使不少,可这些有失体面,嫡系除非走投无路,大多是不愿意去做的,这些人多是升进洲、补进主脉的修士的家人、奴婢,补贴家中。
他钻进小轿里,这才温暖了些,摇摇晃晃地醒了睡睡了醒,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燥热起来,听着外头叫道:
“老爷!地方到了!”
李曦晅掀开帘子一看,果然看到一大片高耸的宫殿,这才从轿子里钻出来,他年纪大了,腰腿不便,只伸着脚努力够下车,却不曾想腰间一凉,原来是一双白皙的手搀扶他腰背,顺顺利利的把他给接下来了。
他在地上站定了,长长吐了口气,抬眉去看,入目就是一双黑色长靴,没有纹路装饰。
往上一套金边绛袍,在风中微微飘动,稍稍抬了眼睛,便见脸庞白皙,两眉略长。
乌眉下是一双金色的眸子,正含笑看着他。
李曦晅呼吸一窒,心中骤然一紧:
“大公子?”
李绛迁身材偏高瘦,比老人要高出许多,黑发上还烧着杏黄色的火焰,微微发光,他把李曦晅扶好了,亲切地把白胖的手攥进手里,笑道:
“真是巧着,在这里还能遇到老人家…这厢是来…?”
李曦晅被他看得心中发寒,他出门连轿子都不坐,从小门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突然到殿上打个措手不及,哪里能告诉他?面上的表情勉强保持住了,笑道:
“荫蔽之事公布,这是来拜见家主,感激他恩德的…”
“噢!”
李绛迁一边同他往殿上走,一边摇头笑道:
“老人家就是客气,晚辈虽然修行几年,这功夫还须同老人家学呐!我还想着这些族人考察时是一个比一个乖巧,拿到荫蔽了后一定大摇大摆享乐…眼下看了老人家,果真是前后言行一致,东邸的族人们有老人家来教,真是幸运至极,对也不对?”
李绛迁说话一向好听,可李曦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头皮发麻,只想快点到殿中去,步伐都快了几分,眼看殿门已经到了眼前,口中答道:
“对…”
李绛迁含笑点头,道:
“晚辈也只思虑这一点,一大早同家主商量了,这受荫蔽的族人…还须多看照着,倘若一脉的老小犯了错,这荫蔽都要先挂起,再考虑、再思量,也省得被人浑水摸鱼过去了!”
“啊……”
李曦晅如遭雷击,在原地呆了一秒,差点停在原地。
他李曦晅这是来做什么的?请罪的!李绛迁一句话下去,只要他一请罪,全家的荫蔽都丢了!
他足足呆立了好一息,心中迅速组织话语,才开口道:
“这…未免太严苛…毕竟谁家没个老小,难道……”
李绛迁叹息摇头,打断道:
“老人家心太软了!这怎么算得上严苛?东邸自然不会犯错…老人家不必为其他几脉考虑…呦…狄黎光来了…大人请!”
李绛迁就卡着时间,到了殿门打断他的话,还不等对方回应,行了一礼,化为杏黄的色彩升空而起,李曦晅猝不及防,狄黎光却迎到了面前,恭敬地道:
“大人,家主正接待紫烟修士,可有什么要紧事?”
李曦晅深深吐了两口气,轻轻拱手,一言不发地退下去了,一路走到台下,这老头察觉出不对,思索起来:
‘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洲上一点风声都没有?被这小子吓住了!’
他正要转身,又怕起来:
“不行…不行…既然这样说了…我哪里还能上去请罪,他惯会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到时候成了我自愿请罪,舍弃子孙荫蔽以正族中纲纪,我非得被恨死不成……”
李曦晅四肢发凉,哆嗦了一阵,忖道:
“解不开…解不开…明宫不出关,要想不被这小子折腾死…唯有去求老大人了!”
……
殿外一片喧嚣,李周洛的内殿却很安静,崔决吟正站在大殿正中,稍稍侧身,两手合拢,向着上边道:
“禀家主,这是卫仙子…这是曹道人。”
“见过家主。”
两人微微行礼,李周洛立刻答道:
“见过两位仙长。”
紫烟门派来接替的是汀兰的心腹卫丹莺,着了一身黄色羽衣,显得有些尴尬,曹道人则身材壮硕,满面黑须,手中牵了个孩子,生得瘦小,**岁的模样。
这显然是来处理曹道人的风流事了,曹处倒是自在,光看面相是个豪爽的,攥起来的拳头足有醋钵大小,衣上天光流转,丁木的瘦手只能握住他指头,曹处声音低沉:
“这孩子我喜欢得紧,便麻烦湖上割爱。”
他到底对谁喜欢得紧,几人心中心知肚明,卫丹莺踌躇着道:
“曹处道友的事情…想必家主也晓得了,他既然起了收徒之心,按着紫烟的规矩,我便出面问一问家主…到时把他家人一同接过去。”
卫丹莺与曹处的关系显然没有多熟络,这女修也知道事情不太光彩,含糊其辞地问了,李周洛不能叫她下不来台,点头道:
“能被紫烟收入山门,是这孩子的福气,他今后的资粮,湖中也会为他添置一份,家人大可一同过去,诸位放心!”
“好!”
曹处显得很愉悦,拱手行了礼,露出笑容,他又是个大嗓门,这一声很是洪亮,卫丹莺简直有些羞愧了,忙道:
“曹道友先下去吧…”
曹处也不折腾,爽快地一拱手,干脆利落地下去了,瘦弱的丁木一句话也没吭出来,被他牵在手里两步并作一步走,干巴得仿佛一具木偶,面上却有笑。
李周洛看着这对师徒下去,微微皱眉,卫丹莺松了口气,抬眉笑道:
“这事情为难家主…曹处在宗里头也是个不着调的,平日里他那峰内诸修都不好去,好在他只和妻妾玩耍,品行还过得去…”
李周洛早些时候也看到了曹处的法力光辉,心底同样尴尬:
‘这曹处怎地修的明阳…喔…也合该他修明阳…’
两人默契地跳过这话题不谈,卫丹莺面色有些黯淡,道:
“这几年,长霄与衡祝在轻舟海域打得激烈,长霄门吃了很多亏,本都是好事,我紫烟在海外没有太大声势,正好可以伸一伸手脚。”
“可东海出了些事,闻武便不得不调走,这事情…很不好,我紫烟门的海域地脉大动,地火熔岩外泄,据说其光熊熊,千里能见……”
“海里的龙属都到海面上来了,听说海底一片火煞,生灵涂炭,妖与人都死了很多。”
紫烟门在海外的实力不如长霄、衡祝两门,这些年花在海外的心思不少,见卫丹莺的神态,这一次受创非同小可,毕竟地脉火脉一同变动,又在海里,水脉多半也是跑不了了,三者一变,对阵法、建筑的伤害非同小可。
李周洛表情沉重,低声道:
“可有查明……?”
卫丹莺略有郁闷,答道:
“要么是土德一道道行极高的紫府修士,要么真的是地脉变动,遭了无妄之灾,总之…不但宗内真人已经前去,诸修也往东海驻守……”
“诸修调动,贵族这里的人手难免少些,若是速度慢下来,还请勿怪。”
李周洛沉沉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紫烟门同自己说这些果然有缘由,自家阵法也不急,便轻声道:
“无妨,紫烟先行处理自家事最好。”
卫丹莺便告退,从殿中出去,李周洛一路相送,往北而去,李周洛观察了路线,卫丹莺十有**是往玄妙观去了。
‘素免真人宝土道统,土德修士,对地脉颇有研究,看来要请他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