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们的欢迎,她也是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吧。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吧,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著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吧。”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