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海上月总是要比天上月大许多。
不知不觉正月十五了,刘赤亭已经挨了半个月的打,今日受伤最重,身上愣是被戳了三个窟窿眼儿,胸口那处只需偏一寸,几乎就要搅碎刘赤亭心脏。
明日一早正月的船就会南下,刘赤亭待不住了。
小栾奴看了半个月,嘴里不说,但那双炽热眼睛早就出卖了他。
哪儿有少年不爱剑啊?
于是这天凌晨,刘赤亭砍下了一截儿杏木,削出来了一把木剑放在了院中树下。
转身走出院子,刘赤亭深吸一口气,逃避了半个月,该面对的总该是要面对的。难不成我刘赤亭要逃一辈子?
即将走出那条林中小道时,有个作精隔着几十丈丢来一样东西,并喊道:“不成大宗师,我不会出虱子岛。你给的还魂草,一炉丹五粒,我留了两粒。”
刘赤亭伸手接住瓶子,点头道:“祝你成功。”
走到客栈下方,刘赤亭微微抱拳,轻声道:“赵前辈,见识我长了,可我不敢再耗下去了。”
客栈一楼,小厮打扮的赵玄青一人独坐,桌上一壶酒却有两只酒盅。
赵玄青抿了一口,咂么一番舌头,然后出声问道:“辛辛苦苦教你半月,连一声大师伯都不喊?”
刘赤亭笑了笑,答复道:“他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等什么时候我跟他看对眼儿了再给赵前辈补上。”
赵玄青一乐,又问:“听说你将来要问剑铗山?”
刘赤亭点了点头:“如若不死,将来定要剑左登山,邓大哥被流放的事情,我要个说法儿。”
赵玄青又灌一口酒,点头道:“晓得了,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咱俩一块。四海三十六座虱子岛,随便传信一处就是。”
刘赤亭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只重重抱拳,沉声道:“多谢前辈,晚辈等船去了。”
转身之时,朝霞灿烂。
小时候总听老郎中说,朝霞不出门,今日朝霞万里,他反倒是要出远门了。
有人赶路,自然有人在等。
炎洲顾名思义,长夏无冬,气候炎热。
姑娘们穿得都凉快,更何况仙子们了。
胡潇潇个头儿长高了不少,十六岁的姑娘,总还是略带些稚气的。她穿着一身淡青纱裙,穿着青藤编制的鞋子,胸前悬挂一枚玉笔,一双桃花眼总是水汪汪的。
她往北边望了一眼,呢喃道:“景芝,你说这憨货怎么不来信啊?”
身边站着的道袍少女,自然是玄都山桃花峰主关门弟子,广陵李景芝,从前姓徐,出海之前徐知诰将其改回了祖姓。
李景芝笑嘻嘻凑上去,打趣道:“潇潇姐姐不是说刘大哥来了也不会理他么?管他来不来信呢,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一出海就成了花心大萝卜,甭理他!”
胡潇潇哦了一声,单手托腮靠在小船围栏,思绪早去了九霄云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湖上小风拂面,姑娘思绪被拉了回来,她其实有些慌乱。
昨日她的那位好堂姐特意传信过来,说小妹你等的人,游历一年,有半年时间身边是陪着个大美人儿的。碧海之行,可有不少人瞧见那个叫刘赤亭的背着一位绝美女子。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刘赤亭免不了被揍。
可是……揍过了又能如何?她想来想去,更在意的好像还是他活着。
“秦秉呢?他不是去了碧海,就没见着刘赤亭吗?”
李景芝摇了摇头,“不晓得哎,秦大哥跟师兄应该还在方丈岛吧。”
说着,李景芝一笑,安慰道:“好啦好啦,咱们去吃好吃的,刘大哥那种执拗死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花心大萝卜?”
胡潇潇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初七,你在渡口等着,别让我二伯的人为难他。”
起身下船,胡潇潇与李景芝胳膊挽着胳膊,两人这穿着打扮,又如此亲密,怎么看怎么别扭。
事实上,李景芝感觉得到,潇潇姐姐不是在意刘大哥背了谁,她在意的不是逢场作戏,她是真怕刘大哥对别人动心,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可李景芝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只打架时才脑子灵光的刘赤亭,会是那种见一个喜欢一个的人。
许是想活络气氛,李景芝便笑嘻嘻说道:“听说玉京门那边圣女会来,传闻她长得极其好看哎!”
胡潇潇嘴角一挑,“再好看,也是排第三。”
李景芝一愣,疑惑道:“什么第三?”
但胡潇潇笑而不语,没打算解释。
某个家伙对于自己觉得好看的女子,有个排名。胡潇潇不是第一,却也不是第三。
第一是星宫仙子姐姐,第二是胡潇潇,第三才是那个玉京圣女。
胡潇潇心说算日子,他也该下船了吧?
走上岸,还没几步呢,便瞧见一个背剑青年笑盈盈走来。李景芝一见那人,脸都黑了。
“这浑蛋怎么来了?”
胡潇潇一脸疑惑,“有仇?”
李景芝眯眼望去,同时以心声说道:“与潇潇姐姐算是同门,卓九的弟子,薛无理。这浑蛋欺负我顾师兄,剑都被他折断了。”
呃……这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李景芝虽然不知道胡潇潇是周至圣的弟子,但先前去铗山时,那位洛峰主说了胡潇潇是她师兄的弟子,哪个师兄却没说。
胡潇潇望着前方那个瞧模样就贱嗖嗖的家伙,轻声道:“你把人顾怀的剑折断作甚?”
薛无理闻言,明显一愣,“啊?小顾的剑是木头做的,那玩意儿太脆,不是我折的呀!”
李景芝蹭一下子拔出背后桃木剑,瞪眼道:“就是你故意的!装什么?那么大一座铗山,除了你还有谁跟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
薛无理挠了挠头,干笑道:“小李姑娘,有事儿说事儿,你别人身攻击啊!我就是来找小师妹,问问小师弟来了没有,我跟他还有要事相商呢!”
胡潇潇一皱眉,“他怎么会跟你搅和在一起?你别教坏他!”
薛无理闻言,一脸委屈:“小师妹啊!师弟的不教坏我就不错,人家瀛洲一路走的,有美女作伴,还时不时喝个花酒,他教坏我还差不多。”
话锋一转,薛无理贱嗖嗖道:“不过小师弟身边那位不爱穿鞋的虞姑娘,真是绝色啊!”
李景芝方才是为顾怀生气,此刻已经暗自为刘赤亭祈祷了。
她都怀疑这薛浑蛋是故意来拱火儿的了!
可转念一想,有美女作伴还喝花酒……刘大哥你要真这样,到时候被打死都不冤、
可李景芝万万没想到,胡潇潇竟然一脸笑意,走过去轻声问道:“薛师兄,你说那个女子光着脚,是不是还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跟谁欠了她百八十万似的?”
之前说姓虞,还是玉京门修士,胡潇潇就已经怀疑了。正好儿有个见过的人,佐证一番。
薛无理闻言,认真想了想,然后使劲儿点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看那模样,对小师弟跟别人不一样,还是挺温柔的。”
胡潇潇桃花眸子微微眯起,嘴角还是笑盈盈的。
“哦?那喝花酒呢?去了青楼?”
薛无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的详细,好像是小师弟要去望丘城救一位女子出青楼。呀!别多想,他不是奔着风流去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子宁愿身陷风尘之地,也不愿意跟随小师弟出来,小师弟为此还气得吐了血,是被那位虞姑娘背出坐忘台的。”
胡潇潇始终一脸笑意,却又继续问道:“之前的事情呢?师兄知道多少?”
薛无理双手叉腰,使劲儿一想,又猛地拍手:“哦对!那个千年春的少夫人,好像也跟师弟关系不一般。其他的知道的就不多了,反正我觉得师弟还是招女子喜欢的。”
胡潇潇深吸一口气,看似笑盈盈的,心里却已经盘算好怎么把他大卸八块,哪里蒸哪里煮,啥地方油炸啥地方爆炒了。
李景芝心中叹息,刘大哥死定了。
刚刚落地的刘赤亭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还没到炎洲呢,刑期早已定好。
况且有些事情,胡潇潇尚不知情。
而北边那处虱子岛,清醒之后的古慕言,去而复返。
一大清早的,赵玄青推开门,倒是没想到古慕言会来。
披着长风的中年人冲着赵玄青抱拳,沉声道:“多谢赵兄,我都想起来了。”
赵玄青扭了扭腮帮子,神色古怪,试探问道:“刘赤亭与你家闺女的事情,晓得了?那小子已经跟你谈心了,你打算怎么办?”
古慕言迈步进门,摇头道:“在瀛洲遇到了洪前辈,前因后果大致清楚了……但还是脑壳痛。”
赵玄青重新关门,亲自为古慕言泡茶,随口说了句:“依我看,小孩子的事情让小孩子去决定,刘赤亭多半是会实话实说的。他在我这里练剑半月,出手始终极其犹豫,多半也为此事苦恼。”
递去一杯茶,赵玄青呢喃道:“当年你身受噬魂之毒,飘到了我这里,我就顺手留下你了。不是不想救你,实在是你疯疯癫癫的,我不善神魂之道,稳不住你的心神。可那小子竟然能让你听话,我也挺奇怪的。罢了,清醒就好,接下来什么打算,回去弄死你弟弟?”
古慕言接过茶水,又摇了摇头。
“赵兄,没那么简单的。我暂时不打算回去,除却你们几个与李镜方,无人知道我已经回来的消息。刘赤亭不傻,我清醒之后没有马上回去,他最多只会告诉潇潇。”
赵玄青一阵头大,麻烦事又来了。
果不其然,古慕言以一道神魂屏障圈住客栈,随后沉声道:“我夫人之死,没那么简单,我要借赵兄在炎洲与长洲的虱子岛一用,给我个岛主头衔儿吧。”
赵玄青随手甩去一道令牌,“南海九岛供你调遣,算我赵玄青报恩。”
当年被逐出师门,赵玄青简直就是过街老鼠,没了铗山作为依仗,从前招惹的那些一流山门数次围杀,赵玄青也数次濒死。
若非古慕言与月清影帮手,他哪里有机会破境元婴,早就死了。
况且说回来,这虱子岛筹建之时,月清影是出了钱的。
古慕言喝下一口茶,沉声道:“我查夫人之死,越发的觉得,这近千年来,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推着某些事情发展。如那御鬼、魔宗,甚至玄都山那件事,以及各大顶尖势力千年来的凋零!此时,怕是会将赵兄牵扯进来。”
赵玄青灌下一口茶,双眼一眯:“查你的,老家伙不要我是他的事情,我毕竟是他养大的。他的死,我一样耿耿于怀。”
只是铗山怎么出了卓九那么个没骨头的?
…………
渡船落在春风尾,炎洲中部的薪火渡口,一艘云船稳稳停靠。
刘赤亭望着下方大城,猛吸了一口气。
说与不说,想了一路了,结论是非说不可。
“探灵豹,我给你找个好主人,她身怀九尾狐血脉,生来就能与灵兽沟通。关键是贼有钱,你起码吃喝不愁。”
探灵豹嘀咕一句:“不,大老大要是想把我送出去,还是让我跟着大大老大吧,反正大大老大也是要来的。”
刘赤亭灌了一口酒,他这是属于自找没趣了,虽说是玩笑话,却有点儿不合时宜。
无论如何,探灵豹还是跟她亲近些的。
迈步跃下云船,刘赤亭抖了抖衣裳,望了坊市一眼,迈开步子就往前走去。
观海城的珠子足够做手串了,但光手串,怕是免不了一死。
走入坊市,望来望去,也没什么好玩意儿,更没什么新奇玩意儿,让人失望。
都说南海富庶,这也没多大区别嘛!兜儿里倒是有钱了,可没有想买的东西了……
直到一处拐角,刘赤亭随意扫了一眼摊中东西,一只玲珑塔倒是新奇,能转动的。
“道友,东西卖吗?”
摊主掀开盖在脑袋上的斗笠,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哪个?看多少?”
可刘赤亭一双眼睛,却直愣愣盯着摊主。
摊主中年模样,头发似鸡窝,腰别一把长刀。
摊主瞧见刘赤亭目光,一皱眉,沉声道:“不是,你这人有毛病?盯着我作甚?”
刘赤亭也是一愣,“是我,刘赤亭啊!莫前辈你不记得我了?”
“刘赤……刘赤亭?别逗我啊!吃什么了,能长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