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无疑是一件重大的事。对个人来说如此,对朝廷来说亦如此。
对个人来说,是读书多年有所成,奔着做官的方向又进了一步。对朝廷来说,则是稳定文人团体,保证人心安定,不断筛选出合格的官员,保持官僚队伍健康运转,也检验了各地方以及中央的组织力度。
扬州城内的客栈,很早就已经开始涨价。
作为淮南东路的首府地区,作为水陆交通的重要节点城市,单是扬州城内算上流动人口就有二十万人。算上下边的几个县,还要再多出去二十万。淮南东路总共三百多万人,扬州一地就占据了八分之一。
而扬州州试的场所,自是要在扬州的。往年连考不中的,今年初次下场的,加在一起几千人,全都涌到了扬州城中,定的还都是三个月的长包,因为要提前赶路过来,又要在此等候张榜出成绩,而且不管有钱没钱,总要交游一番。
事实上只要舍得下脸面,对于士子最重要的交游活动,其实并不需要花多少钱。不要多高才,只要不垫底,又舍得脸去捧别人,给别人架台子,富户家的士子一般都是相当欢迎的,白吃白喝不说,逛青楼的嫖资都能给结了。
只不过攀比虚荣,没钱硬装大头,这才凭白加重了许多负担。但不论是装,还是舔,都为人瞧不起,主要还是一个自我满足的问题。
自己花钱,自己牛逼,自己心疼,还要家里老父母老婆孩子吃糠咽菜。舔有钱士子,就要舍下面皮,放掉一些尊严,就是自我感觉上确实不太好。
不过出来混,总得占一样,要么有能耐,要么有钱,两样都没有,不论怎么说都得舍一些脸的。
像王言就属于没大钱的选手,士子交游的消费,以他的身家也不可能支撑的起天天玩。但他算是占了有能耐,参与的都是扬州高端交游活动,他就不用掏钱,还是人们争相亲近的主角。
“子言兄。”
“子言。”
……
这是八月晴朗的天,当然这里的八月是农历,若换了西历,大抵是再有几天八月十五连带着国庆的长假,但是苦逼打工人们在调休连续上班六七天的时候。
王言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路,身后带着小栋梁费劲的提着一个老大的盒子跟着。
考场外聚集的士子们,都是主动同王言打着招呼,这就是王言近半年时间积累出来的声望。很多人没见过他,但是只要有点儿脑子的,一看这情况,不用旁人介绍就知道他是哪一号人。
有才就是有才,现如今虽然王言名号传的愈发大,虽说如果这一次没中举,人丢的确实大发,但是并不影响人们对他的认可。就凭一句传唱大宋乃至都去到了辽、西夏、大理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已经足够他混吃混喝一辈子了。
毕竟这是最直观的评判,武将打的某一场战斗还有争论,这么打那么打的,旁人都觉得自己行。到了王言这里,就那一句诗放在那,谁牛逼谁先写一句不相上下的出来,然后再笑话王言名不副实。
“好师兄!”
“王大哥!”
正在王言跟人说笑聊天的时候,两声不同的称呼传来。他偏头看过去,正看到欧阳发跟盛长柏,后边还跟着盛华兰,以及几个伺候的小丫头,还有强壮的家丁护卫。
王言同其他人说了几句,跟欧阳发等人到了外围。这里聚集了上千人,都是高谈阔论的士子,有的人是真张扬,有的人是缓解紧张情绪,还有的人是真自然。乌泱泱的,对话要靠吼。
“华兰怎么也来了?”王言笑问道。
华兰的妆容精致,一看就是早早起来精心收拾过的。
她伸手递出一个荷包,眨着大眼睛:“给你助威呢,这个给你。”
王言接过了荷包,看了看上面的针脚:“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辛苦你了。”
“你喜欢就好。”华兰笑眯了眼睛,开心~
“我看是怕好师兄考不上,盛家伯父不同意婚事。”小胖墩在一边嘴臭。
“去。”华兰没好气的瞪着倒霉孩子。
“好师弟,我看你是皮痒了。”王言扯着小胖墩的脸。
“我是小孩子呀,好师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王言莞尔一笑,小胖子跟他混熟了,又被他隔三差五的收拾一番,原本的小大人样子是彻底的破了功,反而是很有腹黑的意思了,道德绑架用的精熟。
揉了揉小胖墩的脑袋,又拍了拍盛长柏的胳膊,却是只看着华兰说话:“开始进考场了,这里人多眼杂,不太安全,你们都回去吧。左右不过三日,放心,我必中举。”
没有说太多的话,大家都挺熟的,这时候也不必要那么多的废话。
王言提起好几层的大盒子,让小栋梁跟他们回去,转身就汇入了人流,排着队的进考场。
说来也是巧,就在他的身边,站着的正是刘云。
“子言兄。”
“静舒兄就是成竹在胸,站在此处,端是气定神闲啊。”王言随口捧哏。
“莫要看为兄的笑话。”刘云摇了摇头,“早便说了,为兄就是考的太多了,故而心中安定。”
“这位兄台,不知可有在下多?”
王言同刘云一起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一边不远的地方,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体干瘦,缺乏力量感,头发也是随意的盘起,黑白交杂,双眼之中满是疲惫。
“定是不如的,失敬失敬。”刘云赶紧的放下了手上提着的东西,正经的拱了拱手。
那人摇了摇头,喃喃道:“今次再不能中,便罢了,罢了啊~”
这话一出口,原本周边嗡嗡嗡的士子们都安静了下来,这安静渐次向外传递,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就彻底的寂静一片。
外围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安静,只是习惯性的跟从。但是王言等人这一圈,沧桑、悲伤、悲凉等等的负面情绪,却是已经溢了出来。
正当大家悲伤感叹之时,王言突的大声喊了起来。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辈士子,正要逆水行舟,勇猛精进,不惧雨打风吹。我等士子理想,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此时候,是必要装一下的。来一首诗鼓舞士气,再来个横渠四句,大家的鸡血就打满了,王言的逼也就装到位了。
张载这时候还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因为今年二十八岁的张载还没有悟道。需要在贯通儒释道三家以后,才总结出了四句话。他的理论大成,还要到以后因为不跟王安石一起变法,知道王安石要打击他,又知道自己干不过,所以明智的辞官跑回横渠研究学问,开书院讲道。
这种自提出以后,便为文人至高理想的名句,王言是必要说的,这玩意儿,谁先说是谁的……
王言一首诗、一句名言,在他用了发声技巧吼出来以后,考场外面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寂静。但是下一刻,就有人喊了一声‘好’。
紧接着,就猛的喧哗起来,都是对王言这一首诗,这一句名言的赞叹,以及涌上了脑袋的热血。
不管当官是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因为那是当官以后要考虑的问题。现在,此刻,他们认为王言懂他们,道出了大家心中的想法,是的,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远处站着没有走的盛华兰、盛长柏还有欧阳发都已经惊呆了,一个个的微张着嘴,很是不敢相信。
都是明白事儿的,王言新作的这一首诗非常好,但是那四句话却是太牛逼了,好像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人心,这已经是属于得道了。
不过盛华兰还是比较简单的,她看着已经为人围绕着,空出了一大块空地,正在那空地上转圈走路大声讲话的王言,眼中都是小星星。这是她未来的夫君呢,会发光的~
盛长柏则是想着,以后也要像大姐夫一样牛逼。
小胖墩就单纯了,他妈的,那么牛逼的咋不是我呢……
这注定是震古烁今的伟大时刻,在一场州试即将开考的时候,上千士子当面,王言道出了文人的至高理想,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
庆历八年,八月,帝应扬州试。时有乡人屡试未举,与帝言今岁不中,止矣。语毕,众皆默然。帝不喜,喝曰……
热闹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监考的判官喝止了,调了军士过来维持秩序,又恢复了之前排队进考场的样子,熙熙攘攘的嗡嗡嗡着。只不过大家都在往王言这个方向看,没办法,实在太牛逼了,他们想象中的士子风范,这逼全有。
他们忍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却也忍不住的想要追随靠近。
这就是声望的作用……
这时候科举考试就已经开始锁院了,也就是关了考场的门,圈在里面不让出来。而在进入考场的时候,有好几条通道,每一条都站着小吏和几个厢兵军士。他们要检查考生携带的所有东西,全都要被细致的过一遍,衣服、鞋等等都不放过,为的就是防止作弊。
王言由着军士们检查了一遍,还给他们留下了一把肉干,这才提着东西,到了他考试的屋子。
这时候的考场,跟留存下来的相当知名的江南贡院,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宋朝再有钱,也没到要给考生们都盖一间小屋子的程度,建筑成本是一方面,监考成本又是另一方面。
所以这地方远远谈不上舒服,不过就是可以遮风挡雨罢了。很多人都是大包小包,带着毯子之类的,装备齐全的很。不过在通道处检查的时候,都没逃过被刀割破的命运。
王言没拿那么多,他嫌麻烦。他是喜欢舒服,却不是受不得些许的苦。况且这考场再破落,总是要比战场上好的太多。
他拿抹布擦了擦桌子,摆弄着拿来的好几层的大盒子,掏出了笔墨砚,拿出了茶具、小火炉,生了碳,又去打了水回来,直接是烧起了热水……
关于科举内容的改革,是一直持续的。
宋承唐制,初时重诗赋,先诗赋,后策论,以诗赋定去留。即第一场诗赋考罢,一大堆的阅卷官就开始过卷子。考不过的,不用看策论,直接走人。
这自然是有弊端的,故而仁宗天圣五年进行宋朝科举的首次改革,侧重策论。
庆历三年,欧阳修上书《论更改贡举事件札子》,提出分三场考试,首场试策,次场试论,终场试诗赋,按比例随场去留,罢墨义、帖经。随着庆历新政的失败,这个科举改革没能持续下去。
直到了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省试,才终于执行了先前提出的改革。而这一年,被后人誉为最牛逼的一届科举,因为中进士的都是牛逼上天的人物。苏轼、苏辙、曾巩,这是唐宋八大家之三。程顾,这是洛学大佬,程朱理学发源于此。张载,这不必说,王言才拿了人家的立道之语装逼。
也亏了张载不知道,只会以为王言是他的知音,不然怕是要追杀不要脸的王言的,必要拿他狗头……
所以现在王言经历的科举,是侧重策论的。但即便是侧重策论,诗赋做的不行也是白给。
不过对于他王某人来讲,自然都是小儿科,他行的很。
如此三天过去,交了卷的王言由着兵丁小吏检查了一番他的小格子间,收拾好了东西,一路微笑着对仍旧苦思的士子们点着头出了考场。
终于可以说话了,恰好随着王言一起出来的刘云哀叹一声:“子言文才高绝,想来定能中举的,为兄这一次却是又栽了。谁想到,谁想到竟然分到了臭号啊……”
刘云悲愤的仰天长叹……
臭号,就是茅房旁边的位置。虽说是到了秋天,可扬州地处南方,早晚尚算清凉,白日里却也依然是闷热的很。越热,茅房的味道便越发大,骚臭难闻的很。
要不王言怎么离着刘云一步开外呢,腌入味了。
早都发现了王言动作的刘云,自然是眼泪汪汪的,更加悲愤三分。
王言对着远处蹦跳着过来的小栋梁,还有盛华兰、盛长柏、欧阳发三人摆了摆手。
“静舒兄,小弟先走一步。”他决定不跟刘云多说话,因为味道实在很冲。
刘云的眼中满是幽怨,看着王言离开,又看着他的书童过来又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怒从心头起,没好气的不轻不重的给了书童一脚……
“他没考好啊,少爷?”小栋梁接过了大盒子,看着颓丧的刘云。
欧阳发先接话了:“必定的么,考的好还能拿书童撒气?”
“我家少爷考不好也不撒气。”
“嘿,你还跟我顶嘴。”
小栋梁一点儿不怕,笑嘻嘻的绕到了一边。
王言拍了拍欧阳发的大胖脑袋,笑呵呵的说道:“他分了臭号。”
欧阳发、盛长柏,包括落后两步过来的华兰都是一脸的嫌弃。
华兰问道:“郎君考的如何?”
“安心,中举无忧。”王言摆了摆手,“走了,赶紧回去洗澡,好生吃喝一番。”
“王大哥,本就疲惫,不必奔波。家里已经备好了酒菜,今日且在家里住下。”
“也好。好师弟,同去?”
“去。”
欧阳发如今跟盛家也混熟了,来去自如。虽然相差五岁,但是他跟长柏玩的很好,俩人能聊到一起去。都是早熟的孩子,哪怕孩童心思难免,但是就思想深度而言,绝非一般人可比的。
至于欧阳发的变化,欧阳修跟老妻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也没有多说,算是乐见其成吧。欧阳修就是个烂漫随性的人,他其实也不喜欢孩子小大人一样的一板一眼,没有活力。只是他不愿多说,孩子长不歪就行。
跟王言接触也挺好的,欧阳修知道,王言是一个有坚持的人,同时还有手腕,有智慧,他一直认为王言当了官,必定是平步青云。就是想起之前一次的对话,还是有些闹心,他总觉得王言是真的要在地方上大开杀戒的……
如此,一行人上了马车,来到了盛府。
因为科举的事,盛纮近来也很忙,没在家中。是王氏出来接待了一下,只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把不情不愿的华兰给带走了,她就是来带走华兰的。
没有盛纮在这里,长柏这个家中门面,制不住华兰,只能是王氏出来。要不然传出去的话,那就不好了,显的盛家没有规矩。
“王大哥,既已中举,也该纳采、问名了吧。家姐可是盼的辛苦。”长柏不喝酒,只在一边给未来姐夫倒酒伺候。
“待张榜以后不迟,何必急那几日?媒婆子早都找好了,大雁都养的肥肥胖胖。”
边上的欧阳发拿着一只鸡腿啃的欢实,嘟囔着问:“好师兄,快与我二人说说,考场之内如何情形?”
就三个人在一起吃吃喝喝,两个没考过的试的选手,关心着科举的经过。比如考了什么题目,王言如何破题,又是什么感受之类的。
王言大吃大喝一顿,洗了个澡便在盛府睡下。
半月,州试张榜布告,王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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